在东时庄的野蛮生长

8岁前我在蒙城县岳坊镇东北的东时庄出生、成长，每天最大的乐事就是屁颠屁颠跟在一个孩子头的身后，不知疲倦地跑着玩。

我在亲爱的东时庄野蛮生长时，偶然看到邻家堂屋上贴的美国男篮“梦一队”油纸海报，后来才知道海报的主人公叫“魔术师”约翰逊。当时我十分惊讶为什么美国人是红色的，而且壮得像我家的大牛一样，大人们解释因为美国人天天吃牛肉。这个理由在那时的我感觉是那么正确——在我的印象中，牛肉是我接触到的最筋道、最有营养所以最耐饿、颜色也最红的肉，没有之一。

我虽然深信不疑，却也纳闷。年幼的我无法想象，因为我们家的老黄牛是用来犁地的。我至今记得自己背着竹筐跟在姐姐的后面，在村庄周围的沟渠边、农田里割草的场景，那时也许是贪玩吧，所以割的草总没有姐姐多。而割草回来后，每天淘草喂牛是一项重要工作，主要由爸爸、妈妈承担。我那时比淘草缸高不了多少，却有比姐姐稍微大一点的虎劲，所以开始尝试到邻居家新打的机井里挑水饮牛，每隔一段时间也给淘草缸换一次水。

有人说，一个人的记忆不可能全部保存，往往是十几岁以前的最清晰。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爷爷生病需要用钱，我家一头牛被卖时它黄豆大的泪水直滴的样子；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我家一头牛生病，被兽医不小心误诊治死时眼中满含泪花的抽搐，妈妈在旁边哭得稀里哗啦。牛那么通灵性，那么勤劳，那么善良，怎么可以吃它呢？

尽管没思考清楚这个问题，不妨碍我继续像个初生牛犊一样，在村前庄后撒欢、奔跑，渴了回到家抱着水瓢“牛饮”，并在9岁时由于爸爸在街道上买了地皮盖了房子搬迁上街。就读镇上小学后第一次上体育课，就喜欢上了“梦一队”海报上的运动项目——篮球。在我的潜意识中，篮球的颜色和牛肉的颜色好像，都是红彤彤的，饱满、鼓胀中富含力量。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爱惜黄牛、喜欢篮球，应该都是源于一种对生命张力的渴望，并由此延伸出对赐予人类这种张力的背后的能量的感恩。

但那时候我似懂非懂。似懂非懂中我上了初中，除了红白喜事上能吃到牛肉——上世纪90年代末我的家乡蒙城县是“全国养牛第一大县”，黄牛存栏量几乎达到一人一头，但之前只有在闯大席时的“碟面”上才会有牛肉吃，逢年过节也能吃到卤好的牛肉，芜湖人所谓“牛肉脯子”。虽然家里经济进一步富余，承担得起牛肉的昂贵，并且农机逐渐普及，黄牛的实用性逐年降低，吃牛肉时也少了很多负罪感，但最大的幸福是爸爸做的醋菜白，就着它我一顿能吃三到四个馒头。

这样说并不等于我满足于那时的生活。作为一个正在长身体、爱运动的男生，2000年前后有线电视已经开始普及，我能够通过不太稳定的转播观看CBA和NBA的比赛了，因此我也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有一双专业的篮球鞋，当个追风少年！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只能穿得起大博文牌的飞跃鞋，十几块钱一双。从小到大，只有在我小学三年级，过年时妈妈花83块钱给我买了双耐克鞋，实际上不是耐克牌而是那时候皖北将所有保温、高帮的鞋子叫耐克鞋，那时我理解的耐克应该是耐壳两个字。我还是没有够到专业篮球鞋的边。

也许得不到的才最精彩。

直到上了高中，班里一群小伙伴自发组织了篮球队，我是队长。一讨论才发现同学们的想法基本上一样，都视拥有一套专业篮球装备为梦想。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买了康威球衣、回力篮球鞋，我清楚地记得回力篮球鞋的价格最多30元左右。一位队友兴奋地说穿这个鞋能多跳20公分，他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名刑警，不知道还打球不。

进入大学，我是系篮球队的大前锋，专业里的队长。这时不需要太省吃俭用，我也有了自己的“专业”篮球鞋。好几双。可是每双都是一学期左右鞋底就通了，鞋面尚完好，让我可惜不已。

如今我已经工作10年了。比大学时更好、更贵的篮球鞋陆续买了不少双。可是好几双鞋子的鞋底都完好如初，鞋面却起皮、皲裂了。因为我现在的篮球鞋一年到头可能都很难有机会名副其实、上场奔跑一次！

假期回了趟东时庄，幼时玩泥巴、老鹰捉小鸡、捉迷藏、丢沙包、游泳摸鱼的地方，现在全部被平整成了农田，只剩最后几棵玉米秸在秋高气爽里瑟瑟发抖。但是这片铭刻我的记忆的土地顷刻间得到了我的叩拜、亲吻——它没有萧条，落败！它背后的地球没有一时半刻停止转动，它没有哪一瞬停止承载生物、提供滋养。不信你看，它会随着农历九月初九（老家乡亲们默守的时间节点，这一天前后麦子应该播种下地了）的到来，孕育新的生机和希望！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在东时庄的野蛮生长告一段落后，我在另外一个城市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新的人生。

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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