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怡
一间自己的书房该是什么样的呢?我希望它是旧的,当早上的太阳光照在书桌上的时候,屋子里有旧木的香,旧书的香,窗台上那一两盆最普通的植物,比如兰草、薄荷之类,还带着夜里残留的露水,一点点地让淡香窨透在空气里。桌上有清茶,是清明的雨前茶,在天青色的瓷杯里漾着新绿。这时候,翻开一卷古书,慢慢地读。
这间自己的书房,还该有些什么呢?
不由想起别人的书房来。蒋梦麟在回忆录里是这样描述自己的书房的:
“我怀念北京的尘土,希望有一天再看看这些尘土。清晨旭日初升,阳光照射在纸窗上,窗外爬藤的阴影则在纸窗上随风摆动。红木书桌上,已在一夜之间铺上一层薄薄的轻沙。拿起鸡毛帚,轻轻地拂去桌上的尘土,你会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乐趣。然后你再拂去笔筒和砚台上的灰尘;笔筒,刻着山水风景,你可以顺便欣赏一番,砚台或许是几百年来许多文人学士用过的,他们也像你一样曾经小心翼翼地拂拭过它。乾隆间出窑的瓷器,四千年前用于卜筮的商朝甲骨,也有待你仔细揩擦。还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的线装书,这些书是在西方还不懂得印刷术以前印的。用你的手指碰一碰这些书的封面,你会发现飞扬的尘土已经一视同仁地光顾到这些古籍。”
我想,蒋老先生写这段文字的时候,也许就闻到了那股漾在书房里的熟悉的尘土味。放翁诗云:“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这故国的尘土,是带着沉香的气息的。这沉香,氤氳在记忆里,经年不散。
书房和主人的格调是一致的。雅人高士总是深谙书房清趣。比如张岱的“不二斋”。屋前有“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屋后是“方竹数竿,潇潇洒洒”,屋内“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窗外四季景色各异,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秋天,“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张岱置身其中,“寒暑未尝轻出”,一卷在手,真神仙岁月也。
在古代,书房里的陈设是有章法的。明代屠隆在《考槃余事》里罗列了四十五种文房器具:“笔格,砚山,笔床,笔屏,笔筒,笔船,笔洗,笔觇,水中丞,水注,砚匣,墨匣,印章,图书匣,印色池,糊斗,蜡斗,镇纸,压尺,秘阁,贝光,叆叇,裁刀,剪刀,途利,书灯,香橼盘,布泉,钩,箫,麈,如意,诗筒葵笺,韵牌,五岳图,花尊,钟,磬,禅灯,数珠,钵,番经,镜,轩辕镜,剑”。这些可爱的、精雅的文玩,把书房点缀得像个写字的作坊。读书人其实就是带着雅趣的手艺人。主人在书房里经年累月摩挲使用这些文房器具,慢慢地,主人的个性和喜好也洇进了这些器物之中,书房也就有了气质,有了性格。陈继儒把他的书房文玩都当作自己的朋友,称“怪石为实友,名琴为和友,好书为益友,奇画为观友,法帖为范友,良砚为砺友,宝镜为明友,净几为方友,古磁为虚友,旧炉为熏友,纸帐为素友,拂尘为静友”。与这些友人朝夕相对,读书人不亦乐乎?
庭阶寂寂,竹影斑驳,明月半墙,帘栊香霭。在书房里调素琴,阅金经。人间清福,莫过如此。要过这样的书斋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只是主人先要怀素心,具清贵之气,自可领略草木之芳,书卷之香。苏东坡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要得书房之趣,亦是如此。
自己的书房,自己即是主人。就算是时势纷乱,风雨飘摇,书斋之内,仍可容素心一颗,残卷几帙。近读顾之京回忆父亲顾随的《书斋纪事》,感慨良多。顾随是民国词学大家,学问渊博,但多年来几被世人遗忘,是“隐藏的大家”。女儿在文中细细回忆父亲上世纪三十年代住在北平东四四条一号时的书斋生活,平和中带深情,自得书香世家真传。
顾随把书斋命名为“萝月斋”。他在《积木词·自序》中记叙:
“余旧所居曰‘萝月’,盖以窗前有藤萝一架,每更深独坐,明月在天,枝影横地。此际辄若有所得,遂窃取少陵诗而零割之,名曰‘萝月’云耳。”
书房窗前那一架藤萝,每到春末夏初,总挂着一串串紫藤花。之京的母亲将藤萝花采下来,拌上面粉和白糖,蒸成清香沁人的藤萝饼。在萝月斋里,就着清茶,吃一块新蒸出来的藤萝饼,藤萝的清香就洒落在了泛黄的书卷之上。
顾随在萝月斋完成了《留春词》与《苦水诗存》。他有时也把“萝月斋”署作“荠庵”。荠,是春天生长的野菜。顾之京回忆:
“父亲尤喜食母亲包的荠菜馅饺子。在北平安家以后,逢春季父亲为了疏散身心,有时拿上一个口袋一柄小刀,选一个公园去剜荠菜,后来他写了散文《剜荠菜》,记独自去‘太庙’喝茶、剜荠菜的事儿。自从我家迁居此城,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在假日有时带了我们三个年小的女儿去北海散步游赏,连带在草地上剜回一口袋荠菜。父亲还开玩笑地说,我们是帮助园林工清理了草地。当晚,我们就有一顿鲜美的荠菜饺子吃。母亲包的饺子只有寸来长,饺子出锅,薄如丝绸的皮儿透出碧绿的菜馅,咬一口,那鲜嫩的菜汁在齿颊间流溢着清香。随父亲逛北海,剜荠菜是我们儿时春日最开心的事。”
草木与书卷之间有着天然的默契。恬淡的读书人,总是喜欢这些寻常草木,因为它们有天然的土气息泥滋味,通天地灵气。顾随喜荠菜,书斋就成了“荠庵”。
后来,顾随的书房又移到了外院的南房。窗外没了藤萝,且“室北向,终日不能得日,殊卑湿”。但夜深之时,这屋子“背临长巷,坐略久,叫卖赛梨萝卜、冰糖葫芦及硬面饽饽之声,络绎破空而至”,于是顾随把新书房叫做“夜漫漫斋”。在夜漫漫斋里,苦水词人完成了《积木词》,他于“自序”之末特署:“苦水自叙于旧都东城之夜漫漫斋。时墙外正有人叫卖冰糖葫芦也。”冬日北平的静夜,一声“卖冰糖葫芦”,把埋首书卷的词人唤回了尘世之中,这市井的情味真让人留恋呀。
静思往事,如在目底。那个穿长衫、挖荠菜的苦水词人,蛰居在他的旧书房里,像一个手艺人一样,铺开笔墨纸砚,写下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浮在故纸之上,如岁月的落花,让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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