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的小屋

梁京杰

在通往爱情的里程碑路上，八叔迈开流年的双脚，尾随八婶轻盈的步履，形影不离，不离不弃，年复一年，编织着梦想和酸甜苦辣的窝，筑出一湾坚不可摧的避风港。

我老家站岗村位于那雾山脚下。那里丘陵起伏，丛林茂密，土地贫瘠，山高路峭。十几户人家住的是客家四合院式的泥砖瓦房，较为洋气点的就是村边晒谷场的那间小屋（禾堂屋），地基几层是红砖，以上是泥砖瓦屋。小屋主要是村里收割时用作仓库，摆放着一张木床，稻谷没晒干分配及纳公粮之前，每户一晚轮流值班看守。

晒谷场和小屋是我们小伙的成长乐园，玩得投入时常常乐不思蜀，为此老惹父母生气。

隐约记得是五岁那年冬天的事。那时村里正在修公路，一天，正在读高中的八叔梁升松走在路基上，左脚被滚石砸成骨折。只好辍学在家用民间土方法治疗。大半年后，他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跛”，挑重担干重活是很困难的了。当时正常劳动力一天的工分是12分，他只能记8分。为了能多挣点工分，收割季节他就申请全包值班，在小屋值班一晚得1分。他几乎每晚都在小屋里做编织：破竹、剃结、起层、刮篾丝，编织箩筐，还一边哼着随口而出的山歌。

一次，我们小伙在玩跳绳，见到八叔就叫：来跳绳呀！八叔很幽默他随即以山歌回应：“春天不是读书天，炎热夏天好睡眠。等得秋来冬又到，收拾书包等明年。”我们听得似懂非懂，他笑我们也跟着笑。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才领悟这支“读书山歌”的用意。

有一年春天，从湛江来了一批知青，别的都分到那雾山茶场，只有黄要珍分到我们村。村里安排她住在小屋。八叔忙里忙外帮收拾家当，那天可热闹了，整个晒谷场都嗨起来了。黄知青的到来，可乐坏了我们这群小伙，她教我们游戏，教我们写字画画，唱歌，还有“广州话”。村里本来说北海方言的，一年之后全村都说“广州话”了。她有一把口琴，平时吹奏大多是红歌军歌。我们好奇极了，一天没见到黄知青就有一种失落感，谁家的小孩不见肯定在黄知青家缠着她学东西。

然而，这快乐的时光，在一个骤雨初歇的夜晚被打碎了。

邻村的一个“疯子”，考上了大学却因出身成分是地主而名落孙山，一时想不通，患上精神分裂症。“疯子”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他认为是她害自己不得上大学，所以见到女的就追打。那晚“疯子”用石头掷黄知青屋瓦，黄知青大喊救命，他更加使劲踹门。全村男人合力才把“疯子”赶走。大家一边安慰黄知青，一边想办法如何确保她的安全。八叔当场请缨，每晚巡逻值班任务由他负责。刚开始我们小伙一听到“疯子”打人极为恐惧，除了默默为黄知青祈祷外，出门也怕，可没过几天我们不怕了，但经常要八叔送我们回家。

八叔晚饭后，在小屋边破竹，刮篾丝篾片，编织箩筐，寒冷时他就生起一大堆火，偶尔也一边哼着山歌。黄知青曾多次苦苦哀求八叔不用来值班受苦，可八叔不听。有几次，“疯子”路过时做出掷石头等举动都被八叔劝离。但有一次，“疯子”见到黄知青挑水，不听劝，追过去想打她时，与八叔撕扭成一团，幸好村里大人赶到才把他轰走。不久，听说大队干部把“疯子”送去治疗，很长一段时间也没见过他出现。

尽管“疯子”的身影渐渐淡出了视线，可八叔还是不打折扣地在小屋边操起他的家当，担当起“保护神”的角色。时间长了，黄知青干脆叫八叔教她编织箩筐，八叔也乐意传教，很快成了八叔的好帮手。

转眼间，知青开始返城，那雾山茶场的知青也在半年内走得七七八八了。黄知青是最后一批返城，她家人已帮她找好单位，等她回来上班。对广大知青来说那是梦寐以求的喜事，可就在返城那天，黄知青作出了一个出乎意外的抉择，留下要与八叔结婚！真的是喜从天降，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啊！

婚礼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齐集晒谷场。婚礼在小屋举行，仪式简朴庄重，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是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婚礼。那天，八婶用口琴吹奏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九九艳阳天》，八叔也随口唱了一支山歌：“清明过了三月三，我在站岗织箩筐。箩筐用来装五谷，粗茶淡饭是幸福。”

第二年冬天，八婶添了一个宝贝，还没满月就下地参加劳动，晚上与八叔一起破竹编织箩筐。由于身体虚弱，八婶不久病倒了，要到十几公里外的卫生院治疗。刚开始还叫村里人帮忙，但有时一个月都要去几次，八叔只好自己用牛车“高一脚低一脚”拉去，拉到峭坡下如没路人帮忙，自己只有把小孩搂于胸前，把八婶背上坡顶，再下去拉牛车，重新装车上路。每次遇到困难，八叔都是筚路蓝缕咬咬牙挺住，从不杞人忧天。因经常住院缺工，他们家到年尾不是超支就是粮食不够吃。尽管生活拮据，可小屋里总是其乐融融充满欢声笑语。

八婶第三小孩出生时，正值改革开放的春天，那时八婶娘家的亲人早早就在市场为她准备了一个档口，叫她做点小生意，又一次被八婶婉拒了。她同八叔坚守耕耘三分地，乐在其中。干完农活后，八婶去附近几个乡镇市场了解到：储五谷、装运、嫁娶都离不开箩筐。于是同八叔商量打开箩筐市场。她亲自设计，在传统的基础上增加插图和文字，并配上盖，工艺独特，实用大方，颇受青睐。八叔八婶编织图文并茂箩筐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各个村落，前来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农闲时，小屋高朋满座。只要肯学，特别是年轻人，八叔八婶都乐意毫无保留传授且分文不收。

现今，这对恩爱的老夫妻活成了那雾山下最美的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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