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仲： “卖毛笔”的大教授

○张海

1980年代初，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文化艺术工作也迎来了迟到的春天。根据河南书法创作居全国中下游水平，而书学理论更显苍白的现状，作为刚刚成立的省书法家协会专职干事的我，可谓压力山大。知耻而后勇，河南书法要想杀出一条“血路”，首先须从最薄弱环节入手！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一个人的名字立即跃入我的脑海。这个人，就是天津大学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后任中国书协副主席）王学仲先生。

年近六旬的王学仲，自幼受家学熏陶，酷爱诗词书画，先后入京华美术学院国画系、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墨画科、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学习，受业于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李可染等大师，尤其受到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的器重。徐得知王学仲还有一个名字叫“呼延夜泊”，遂挥笔在其书法册页上题赞曰：“呼延生方在少年，其书得有如是造诣，禀赋不凡，盖由天授，与之古人，在唐则近北海，宋则山谷，明则倪文征、王觉斯，而非赵、董世俗之姿可相并论。”还特意画了一幅《奔马图》相赠，鼓励他在艺术道路上不断进取。在大师们的悉心指导下，王学仲踵武前贤、自出机杼，成为诗、文、书、画“四绝”的艺术大家和卓尔不群的文艺理论家、艺术教育家。

经天津籍青年画家冯国基引荐，我与王学仲先生曾书信神交2年余，并有幸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行短暂面晤，对其博学多才、敬业友善仰慕颇深。河南书界若得王学仲先生辅导，可谓意义深远。于是，我代表中国书协河南分会向他发出来豫讲学、办展的邀请。刚刚自日本国立筑波大学讲学归来的王学仲不顾劳顿，爽然应邀。

按计划，为期1个月的王学仲来豫讲学、办展活动安排在安阳、新乡、郑州、开封、洛阳5个城市巡回进行。我提前一天从省会郑州赶赴安阳，次日一大早如约守候在市群众艺术馆值班室门前专事恭候。

预约时间一分一秒地临近，又一分一秒地逝去，始终不见王学仲的身影。该不是火车晚点了吧？要不要去车站迎接一下？正在我犹豫间，几位同事（调任省书协之前，我在安阳市群众艺术馆工作）嚷嚷着要我请他们共进早餐。我生怕给大家造成去了省城、冷了故交的误会，遂一边笑呵呵地响应，一边对留守在值班室的文艺组歌唱演员小谢嘱咐：“王教授来后，你先替我招呼一下，我很快回来。切记！”

由于心中有事，我草草地替故交们结了餐费，自己顾不得吃，便一路小跑地赶回，上气不接下气地隔窗问值班室里的小谢：“王教授到了吗？”

热心肠的小谢笑嘻嘻道：“王教授没到，倒是有一个卖毛笔的老汉找你。”

说话间，我走进值班室，一眼看见正拘谨地坐在一隅的“卖毛笔的老汉”，惊喜地叫道：“王教授！”

小谢的脸蛋儿羞得好像红苹果，急忙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将我拉到一旁，小声嘀咕道：“你不是说他是刚从日本什么大学讲学归来的知名教授吗？我想一定西装革履、手提皮箱、英姿飒爽，谁知他一身布衣，拎一个破旧的手提袋，活脱脱就是一副推销毛笔的样子嘛！”

“看走眼”的不止涉世未深的小谢一人，就连阅人无数的地市文联领导也难以免俗。

我陪同王学仲赴新乡讲学，到车站迎接的市文联领导疑惑地问：“怎么就你一人来了？天津大学的王教授呢？”我立即将身旁的王学仲引见给大家。文联领导歉疚极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以更加热情的握手表示歉意。

王学仲“嘿嘿”笑道：“没关系，都怪我没有大教授的派头啊！”充满自信的自谦与自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为了让白天殚精竭虑讲学辅导、晚上一丝不苟批改作业的王学仲劳逸结合，所在城市特意安排了参观当地书法遗迹活动。王学仲每到一处参观，都好似一名谦虚、好学的小学生，紧紧跟随讲解员，听得认真，问得详尽，记得仔细，同时，在舟车劳顿间隙有感而发，创作了不少意气风发的诗篇。

每次参观结束后，接待方都会开列一串名单，请王学仲为他们赐墨留念。一次，王学仲身体不适，次日又要赶往下一个城市讲课，这时又有工作人员捧着一串长长的名单兴冲冲而来。我于心不忍，建议王学仲有选择地写给其中几位，至于其他人，则以后再说。王学仲却乐呵呵道：“虽然没有多深的交情，但是人家开一次口也不容易，我就辛苦一点吧。”说着，强忍身体之不适，按照名单一一写就。出人意料的是，其中有位司机得寸进尺地请王学仲为他画一幅山水画。我想，画画可比写字复杂多了，没有一、半个小时根本画不出来，未料，王学仲满足了这个要求。次日，当我将这幅笔笔精到、意境幽远的山水画转交给索画人时，对方激动万分地说：“王教授真好！”

鲜有人知的是，王学仲一个月来连轴转的艰辛付出纯属义务服务，没有分文报酬。因为书协全年经费仅5000元，实在无力表达对劳动者即使是象征性的报偿，这令我十分愧疚。王学仲看出了我的心事，拉着我的手，真诚道：“过紧日子才是干事业的样子。倘若动辄讲等价交换，斤斤计较于个人报偿，还不把社会风气搞乱了？文化工作者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更不能凡事以金钱为目的。”

王学仲的话，绵绵的，软软的，却像刻刀一样一笔一画雕刻在我的脑际。它寄托了一位桃李满天下的文化先行者对书法艺术成风化人的殷切期盼。

（本文由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张海口述，赵刚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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