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杨公” 珠浦人文探寻（6）

“老杨公”是合浦广为流传的一种民间曲艺，源自中国宗教歌舞的鼻祖——“傩舞”。它的歌舞艺术形式于东汉形成后便开始蜕变，逐步从“傩舞”转向民间戏曲艺术并盛行于明清。说其源自“傩戏”最大的史证便是：二者戏中的主角，自始至终都戴着面具表演，由此可见，二者属于同一类型的面具戏。

“老杨公”以廉州话演唱。廉州话又叫“麻佬话”，“麻佬话”实质是“马留话”的同音异称，也即是马援将军征战越南班师回朝后，留驻合浦的士兵所操的中原话演变而成的。这说明了中原语种植根合浦约是从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开始的，距今将近两千年之久。廉州话的来历及形成时间印证了“老杨公”是从中原传入合浦的史实，而“老杨公”只流行于廉州话地区的现象，反过来又给廉州话是由中原话演变而成的结论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廉州话称面具为“鬼面壳”，称“摆渡人”为“老杨公”，“老杨公”因此而得名。它的表演程序是：仙姑手持花扇，叹唱“东海歌”出场，老杨公戴着面具，左手拿着一条纸筒火，右手执梢把摆渡而上，唱着“西海歌”与仙姑搭讪，接着用顺口溜讲故事，展开戏剧性的情节，直到老杨公边摇橹边唱“撑船调”“棹船调”和“西江月”送仙姑登岸及仙姑唱“犯仙调”向老杨公告别而去。

至于老杨公总戴着面具的缘由，是传说降生水潮院里的蔡九仙姑因动了凡思，被玉皇判罚下凡受苦，危难中得到南海观音搭救上岸，脱离苦海。为了不让蔡九仙姑认出并对其进行考察，眉清目秀的观世音只好化身为一个长相丑陋，还是个驼背的摆渡佬。

“老杨公”以固定的曲牌进行演唱和对唱，整套曲牌的主体由“东海歌”“西海歌”“撑船调”“棹船调”组成。另外，还有“大堂歌”“犯仙调”和“西江月”“判家档”等辅唱曲牌。

对歌常常是“老杨公”既精彩又激烈的部分。歌手与老杨公你来我往，用一韵到底的“西海歌”对唱，连续三支歌仍对接不上者为输。若是歌手输了，此时别的歌手则可以另开一局接唱。若是老杨公输了，便要挨“劏”，结果是老杨公视为至尊的“鬼面壳”被当场剥掉。从观众中的歌手自告奋勇，开声与老杨公盘驳对唱直到分出胜负，这过程往往会耗掉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时辰。

“老杨公”常常在婚娶、乔迁、年节等喜庆的日子演出，成为珠乡人喜闻乐见的原生态民间文艺之一。它的曲牌全由海歌和小调构成，曲调诙谐活泼，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我是廉州歌谣“养”大的，也许好奇心使然吧，那个满口廉州话、张嘴便是“西海歌”“棹船调”的老杨公，当之无愧地成为我泛棹珠乡歌海的舵手。

然而老杨公也是童年的我既渴望又害怕见到的人物。你想，一个小孩儿怎么可能喜欢他的驼背，尤其他那歪嘴、豁牙、皱巴巴的脸？还有他苍凉的歌声，粗犷的舞姿。他反复吹燃纸筒火把的动作，笨拙之极，也可爱之极，既会让你忍俊不禁，又会让你惊讶不已。很长时间里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他的唱、做、念、打倍感兴趣，而对他的相貌却可“忽略”。更让我困惑不解的是，这个在父老乡亲的心目中地位不凡，素来备受敬仰的人，为什么不肯当众露出真实面目。

长大成人后我才认识到：一具“鬼面壳”再怎么玄秘、高超也毕竟显得单薄，但是和阳光、清风、乡土、浪涛揉在一起，加上围观的唏嘘与叹息，就天人合一了。那么，一个形象丰满的老杨公就能活灵活现，成为珠乡大地上一道生动的人文景观。

尽管廉州人没有对老杨公的形象顶礼膜拜，可对于崇尚圣洁的廉州人来说，拥有他幸运，失落他遗憾。单老杨公能够长时间和数位歌手轮番以歌对决并屡屡获胜，凭这点，就应得到人们的爱戴和歌手的敬畏。因此，只有不吃败绩，才有资格执掌“鬼面壳”继续当老杨公。否则的话，取而代之的将是当场对歌的获胜者。

我曾经看过一场完整的“老杨公”，穿戴齐备的表演者从早晨起就开始歌舞呼号，透过“鬼面壳”的声音有点嘶哑，有点混浊，让人不由得想到远古蛮荒。他不停地又跳又唱，掀起阵阵狂热的浪潮，直到暮色轻抚大汗淋漓的“驼背”，黝黑的“鬼面壳”映着一团暗红的霞光，给人感觉处于时空重叠中的他，更加富有人神交融的魅力。而且“鬼面壳”还稳稳地戴在他的脸上，这表明仍未有人能唱赢他。心悦诚服的歌手和兴致居高不下的观众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我真正见识了古郡犟韧的风俗，接受了一次狞厉的洗礼。学会在锣鼓轻重缓急的敲打之间，将真善美与假恶丑细细审视和一一辨识。

记得舒曼说过：“艺术家唯一的使命，是把光明送进人类心灵深处。”老杨公虽然没有大艺术家的头衔，却有着传播火种的执著与恒心，只要“鬼面壳”还戴着，这根明明灭灭的纸筒火把总会感召人们聚集在一起，并从享受抵达熏陶。

当“鬼面壳”最终揭去的那一瞬间，我发觉随即也揭去了幽默与诙谐，露出的是憨厚与朴实。啊！原来我悉心寻找的老杨公，是一个普通得即使在茫茫人海里也能一眼认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

由此，我终于领悟：人世间有一种质朴的美，可以隐藏，却无需掩饰；可以赞叹，却无需标榜；可以追求，却不能霸占；可以创造，却不能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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