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巾,进入优雅生活的路标

·符道禹·

手巾,童年、单纯、清气和雅致的代名词。

侄女阳飏从日本带回一方手巾,棉质,方形,野菊图案，简洁如一则童谣。回忆像水中一片漂浮的柳叶，随涟漪去了……

小时候，姐姐有那么一方。她称做“小手绢儿”。淡蓝色的底子,绣白色碎米花儿。手绢儿映衬着姐姐的美。姐姐和她的玩伴、同学的辫子,是用手绢儿扎起来的,如果她扎上白丝绸那方手绢儿踢毽子，她乌黑的辫子飘动起来，像蓝天中鹞鹰的翔舞。

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方黄手绢儿。我叠成四四方方放兜里,舍不得拿出来用。秋天天气凉,学校是座古庙改建,坐落在高岗上,四面来风。有一回感冒了,鼻涕直流，我就用袖子擦,晚上回家时,两只袖口像涂了一层浆糊。

母亲问，你的手绢儿呢。“在衣兜里面。”那你咋不用手绢儿擦鼻涕呢？“舍不得，怕弄脏了。”

姐姐说，手绢儿是来体现优雅的。我不认可,问她为啥呢？姐姐说，用手绢儿擦鼻涕,就是派上用场；用衣袖,是邋遢。

我问妈妈。妈妈说使用手绢儿，是让人保持清气，要保持干净的是人，不是手绢儿。

姐姐教会我洗手绢儿了。她说,手娟儿是艺术品,需要呵护。清洗干净,在水里匀匀缓缓地摇动反转,然后捏住两角,举在手里,任其积水往下掉。水滤干了,就放在麻绳上用夹子夹住,晾干候用。

手绢儿在我的童年时代,不仅学校里学生普遍使用,就是同院子的小朋友,也都有各自心爱的手绢儿。那时在秦巴地域的农村，一种风俗就是，婚丧嫁娶,大凡帮忙办事的，都会收到手绢儿这样精致的小礼物,有时是棉的,有时是丝绸的。

姐姐出嫁时,专门给我留下四方丝绸双面绣有鸳鸯、蝴蝶、蜻蜓的手绢儿。她说，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也就在姐姐出嫁那个深秋,我从高高的柿子树上摔下来,左右锁骨骨折,被送到乡卫生院。手术时妈妈给我买来一方手绢哄我不哭，她始终抱住我，我则双手紧攥手绢儿,挺过生命中的第一回劫难。

手术后,大哥给我买来几个甜糕，用一方红色手绢儿托着。红与白的色彩,在我心里,如太阳般温暖如月光般皎洁。

读大学的时候,妈妈送我一张精致的丝绸手绢儿,她在上面绣了“平安”两字，用几片竹叶衬着。

我读大三那年秋天，妈妈卖了核桃后，给我寄来一笔钱，让我买套西装。一天，我到川师大文字学教授杜道生老师那里去请教时,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上下打量了少顷，才对我说,小符啊,不错,你适合西装。然后从一个小盒子里,慢慢取出一方手绢,雪白的，丝质的，依然是慢慢地折叠,然后走到我面前,往我西装胸前口袋，轻轻插进去,只露出尖尖一个小角在外面，像是小时候捉迷藏，忍不住探出脑袋一样。杜老师戴上眼镜，后退几步,看了看说,这就很雅致了。

杜老师说,一方手巾，是雅致生活的象征。

一方手巾,我还是称作一方手绢儿,有故土的亲切,炊烟的优雅,山花的烂漫……牧童的自由与温馨,又弥漫了我的身心。此刻,我两鬓染霜，坐在汽车聒噪、灯光闪眼、人喧气戾的巴河畔，非常清醒地感觉到,雅致的生活,一如手绢儿的那种闲情、祥和、安好,似乎与我已经产生距离。

我们买不到那种象征童年的自由、安逸、舒坦的田园生活了。我们使用纸巾,用竹子、树木造出的纸浆,绵软、轻捷、便宜,快三十年了。1983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故乡通江县做教书先生时,仍然在使用手绢儿。突然在某一天,办公室的洗手间里,有人放上了卷筒纸巾,随即,带香水味儿的纸巾,来到我们的餐桌、衣兜、口袋；手绢儿,那一方自由、省俭、经久耐用的来自泥土、带着乡音的手绢儿,棉布的、丝绸的、涤纶棉花混纺的各种各样的、各种图案的手绢儿,渐行渐远,就像我离开故土时的大声呼唤,成了久远地、初恋般地回声。

那回声，在我梦里是故土的竹林没了，高高山岗的原始树木没了。山洪漫过了故园的土地、房屋、森林，在洪水的激流里，到处是白色的东西在晃动，像聊斋里月光下的画皮，那画皮被一根根露出水面的树木高高举起，像死得很冤的灵魂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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