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祥俊养了70多只山羊,每天下午山羊回家后,她就会撒盐巴喂羊。
女儿平日在县城念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到山上,陪伴父母。今年夏天一家三口团聚,这是母女俩最快乐的日子。
景祥俊有轻微的低血糖,每次巡山都要背上这个小包,包里装着火烧馍、茶水、藿香正气液和三管葡萄糖。
华西都市报记者 苟明 肖茹丹谢颖摄影谭曦
2002年,是景祥俊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都腊月十三了,却没钱买年货。在门前的大柳树下,景祥俊坐在石头上发愁。远处一个人影走过来,是山下老农张来福。
“你家确实困难,我又不好催,但我家过年也没钱……”张来福已是第二次催账了。几个月前,因为看病,景祥俊在他那里借了63块钱,一直没还上。
“我腊月二十左右给你凑起,你不用亲自来了,我给你送过去。”景祥俊双臂夹紧身子,搓着双手,尴尬地赔着笑脸。
张来福走了,背影在山间羊肠小道越来越小,景祥俊望着望着,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也跟着背影走远,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作为吃“国家饭”的林三代,景祥俊整日在山里转悠,却无从经营自己的生活。
1
>悲喜
丈母娘认了女婿 第一个孩子却没了
结婚后,景祥俊从工区搬到山下,住进了张志才黑黢黢的老屋。那时,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八九十块钱。
寒冬腊月,整座大山都快被冻住,每天就吃白菜和土豆,炒白菜煮白菜土豆丝土豆片。几片挂在屋脊上的腊肉,是留着过年吃的。
山上封冻,下山艰难。平日里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这个时候可能要走一天。赶一次场,就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办完。
因为有了爱情,山上也有快乐。在大尖包上,两个人放下护林刀,偎依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数周围有多少山尖。
1、2、3、4……“113个!”数了半个小时,张志才汇报。
景祥俊不信,她又开始数:“你数错了!明明是151个!”景祥俊一脸得意地笑着,仰着脸看着张志才。
腊月的山风,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两人又开始继续巡山防火。张志才走在前边,景祥俊跟在后边。遇到前边有什么响动,张志才示意景祥俊停住脚步,确认安全了,再往前走。
1998年1月27日,除夕。按照当地的规矩,新媳妇该回娘屋了,而新女婿也该去看看老丈人了。
“我们走通江去看看妈老汉儿。”景祥俊说。
“得不得遭撵出来哦。”张志才面露难色。
其实景祥俊也很担心,但“丑女婿终究要见老丈人”,于是,他们硬着头皮,决定回通江县城去看老人。
其实,张才碧也在盼望着,女儿任性,可终究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啊。
景祥俊敲门,开门的是张才碧,景祥俊喊了一声妈,张志才站在她身后,红着脸。张才碧把他们迎进屋,一番摆谈,发现这个女婿倒也忠厚老实,女儿托付给他,虽然艰苦,但总算是可靠的。
这次,他们在县城住了好几天,张志才见识了很多平日在大山没有见过的东西。
这个春节,是他们平生最快乐的春节。
1999年,景祥俊怀孕了。在山上工作,她总是发黑晕(短暂昏迷),一个人跑回县城,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任务还没完成,张志才只有留在山上工作。
三四天后,跟妈妈转路时,景祥俊突然晕倒,晚上发生了大出血——孩子没了。在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身体不好,最近几年不要怀孕。
景祥俊有些愧疚,可张志才并不介意,“只要我们在一起,生不生都莫事。”
2
>发病
借来500块钱看病 三天后又回到山里
大山的日子,平淡无奇。景祥俊巡山护林,张志才也巡山护林。不同的是,景祥俊是国家工作人员,领着工资,而张志才则是义务劳动。
到2002年,景祥俊工资涨到了200多块。日子照旧很紧张,几角钱一斤的米,一个月要买50斤,花去40来块;菜油一个月10斤,还要买些猪油,也要40多块;在农村还有婚丧嫁娶,难免要送5块10块的。200块钱,很快就算干净了。
一天,景祥俊起床,觉得眼皮很紧,让张志才看,发现眼皮肿了。接连几天,身上也有些肿胀,发痛。景祥俊也没有在意,以为过几天就好了。
这天,在向阳坪砍抚育,砍着砍着,景祥俊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张志才背起景祥俊就朝工区跑。
到了工区,大家建议送县城的医院,可他们身上没钱。张志才又跑回村子借钱。十块、二十块……借了十几个人,终于凑了500块钱。
从山上到县城,还有近百公里路!张志才的脑袋里,只有路线图格外清晰:到林场——走路下山——到铁厂河——搭车到县城。他背着景祥俊跑到林场,找到景祥俊的大姐,看有没有车去铁厂河。没有!
张志才背着景祥俊,一路朝铁厂河乡跑!到了铁厂河,唯一的一趟班车已经走了!张志才欲哭无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当天逢赶场,旁边有个摆摊的人,他有一辆货三轮。货三轮要经过青浴乡,那里是很多乡到县城的必经之路,车稍多点。
“那你要等哦,等我收摊了才走。”张志才诺诺应着,看看景祥俊,满心焦急,可又不敢催促人家。一会站起,一会坐下……眼看着日头西倾,街上人越来越少,摆地摊的人终于收摊。
张志才把景祥俊抱上三轮车,突突突地上路了。到了青浴乡,等了好久,来了一辆货车,好心的司机答应把他们送到县医院。
……当医生从病房里出来时,张志才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不祥:“你说啰,咋的嘛?!”
“你家属病重得很,左肾已经萎缩,只有一点点了,要住院。”那些日子,正是林场砍抚育的关键时刻。景祥俊住在病房,心急火燎。住了三天,她觉得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嚷着要出院。
从医院出来,回了大包梁,张志才找到当地的赤脚医生,开了些中药,让景祥俊在家休养。砍抚育的任务,张志才一个人完成。
休息了半个月,景祥俊又开始上山了。肾的问题很严重,巡一趟山回到家,她的腿就浮肿。景祥俊就烧了热水,用淡盐水敷一阵,症状会有所减轻。
3
>窘境
过年借钱还欠债 女儿交给外婆抚养
2002年9月,景祥俊迎来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女儿张馨月。家里没钱,还欠下了500元“巨款”,怎么办?还好,在这个“林三代”的家庭,姐妹们都情同手足。张馨月的吃穿,全都由大姐负责。
过了腊八,年就越来越近了。这天是腊月十三,景祥俊正坐在门前发愁,山下村民张来福来了。生病的时候,张志才向他借了63块钱。
“马上要过年了,催提留款的也来了,还要买点过年货……”张来福口气很客气,“我也看到你们家的情况,确实困难,……但我家也没钱,未必几十块钱都凑不起吗?”
张来福走后,景祥俊哭了,她觉得自己没有自尊。钱终归要还上的,不能欠骑年账。晚上,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咋办?咋办?咋办?
景祥俊沉默了一阵,说话了:“我妹妹打工回来了,你回通江城里去,看找妈妈还是妹妹借钱。”
次日天明,景祥俊找工区长李承德借了20块钱,交给张志才做路费,然后撕了一张纸,拿起圆珠笔写下几行字:“妹妹,我害病在别人家借了63块钱,张志才来借100,有钱了再还。”
还了钱没几天,就过年了。这个年,他们是在通江县城妈妈家里过的。看到女儿瘦得皮包骨,母亲眼泪大颗大颗掉,开始埋怨景祥俊:“喊你莫嫁到那里,你犟……”
景祥俊也不说话,她不后悔,只是觉得满心愧疚:自己不但不能报答爸爸妈妈,还要拖累他们。
过完年回山里,临出门,妈妈拿出一百块钱,对张志才说:“你要多做些活路,景祥俊又累不得。”
景祥俊想把女儿带在自己身边,可山上奶粉没有,玩具也没有,吃也吃不好,于是她把女儿放在妈妈家里。
作为“林四代”,女儿张馨月跟妈妈景祥俊小时候一样,一年见不到妈妈几次。
有一次,女儿过生日,景祥俊跟张志才去县城看女儿。女儿坐在外婆旁边,景祥俊伸出双手要求抱抱,可女儿却盯着她,朝外婆怀里钻。
景祥俊失望地收回双手,眼睛红了。张才碧把张馨月往外推:“那是你妈妈,喊妈妈。”小馨月才勉强喊了一声妈妈。
4
>葬母
母亲突然去世 她没能看上最后一眼
日子渐渐好起来了。1998年洪灾后,国家开始实施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全面停止采伐森林,要求各个林场发展自营经济,通江林场也开始发展养殖和种植业。
2005年,林场通电了,告别了熏人的煤油灯和呛鼻的松明子。2007年,通往林场的水泥公路也修通了,山上建起了手机信号基站,电话也通了。妹妹给了景祥俊一个诺基亚手机,她跟家里联系也更多了。
2006年底,景祥俊通过考试,拿到大专学历,评上了助理工程师。
景祥俊养了几只羊、几只鸡,工资也比以前高了。景祥俊盘算着,妈妈帮养女儿,一分钱都没拿给她,以后再养一群羊,就可以报答爸爸妈妈了。
2007年12月1日,张才碧的生日快到了,景祥俊打电话给妈妈:“妈,你生日快了,我们买点啥子回来喃?”
“啥子都不买,你妹妹吃不得公鸡肉,你提几个母鸡回来。”张才碧说。
次日下午4点,大姐打来电话,声音急促:“快点回城里,妈妈不好了,住院了!”
景祥俊一下懵了,想哭。挂了电话就朝山下跑,止不住地哭,眼泪模糊了眼睛,一路连滚带爬,摔倒好几次。到了牛角阡,坐上了张志才老表的长安车,朝县医院飞奔。
车开出大概10公里,亲戚来电话了:“你妈已经走了。”
景祥俊崩溃了,放声大哭起来。想到妈妈平时帮养女儿,自己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到,景祥俊痛不欲生。
安葬了母亲后,问题又来了。女儿才5岁,马上面临读小学,怎么办?这时,妹妹主动站出来说:“娃娃我来养!”
从此,女儿就由妹妹抚养。2008年,疼痛难忍的景祥俊再次来到通江县人民医院做CT检查。医生大吃一惊:“你的左肾坏死,右肾萎缩只剩一点点了,你咋个还要往林场跑?你不要命了?”但景祥俊还是回到林场,那里有她的家,别人不能理解。
2011年,景祥俊联系上了以前的同学,大家在通江县城举行同学会。景祥俊的故事,让同学们感慨而敬佩,知道她经济困难,同学们没有让她出份子钱。
5
换肾
左肾消失右肾萎缩 她回到山里保守治疗
从2002年开始,景祥俊的病情不断恶化。想去省会成都的大医院看病,可没钱。
2014年1月,好心人为景祥俊筹集了20万爱心款,林场决定送景祥俊去成都检查治疗。
这天,景祥俊和姐姐妹妹聚在大姐家里。“我给你们说个事。”景祥俊说,“这次去成都,可能要换肾,捐款只有20多万,(手术)可能都要四五十万。”
“肾源你不用考虑,我们几姊妹,哪个合适就哪个捐。”妹妹说。
“钱不够,我们大家都想办法啰。”大姐说。
2014年3月16日,林场派车把景祥俊送到成都。经过检查发现,景祥俊的左肾已经彻底不见了,右肾也已经开始萎缩。
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后,景祥俊决定保守治疗,她带着药物,又回到了通江。
这时,女儿也长得比景祥俊还高了,已经在县城里读书,只有每年寒暑假才上山,跟爸爸妈妈一起住一两个月。这天,一位叔叔问她想吃什么,她说要吃德克士。
第一次吃到德克士,她觉得好香。但她吃了汉堡,却把鸡腿包了起来。叔叔问她:“你咋不吃喃?”
“我妈妈也没吃过,我给她包回去尝尝。”女儿说。
这些年,景祥俊作为一个城里姑娘,扎根在大包梁,俨然成了农村妇女,让4000多亩荒山穿上绿衣,巡护着9000多亩森林,走了6万多公里山路……
景祥俊并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事情,她觉得自己跟所有的护林员一样,只是在山上巡山、护林、栽树、生活。
2014年,四川省森林覆盖率提升0.25个百分点,达到35.75%。这些数据,对她来说很陌生,也很遥远。她不知道,这些成绩就是像她这样的无数护林员一天一天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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