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在岩壁上的《西游记》

萧易/文李忠义/图

四川巴中市境内分布着广佛洞、卧牛山、瓦川坪、龙潭子等明代道教石窟。幼时读《西游记》，玉皇大帝派头十足，它掌管天地人三界，统率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没想到我还能在广佛洞的岩壁上与它相遇。卧牛山上有龛萨真人、王灵官像，王灵官曾与齐天大圣孙悟空斗得难分难解，总算为天庭挽回了一些颜面。

“玉皇诞” 尘封的广佛洞往事

初春的一个清晨，四川省巴中市曾口镇寿星村，64岁的罗颜福听到窗外的鸡叫声，一脚蹬醒了还在熟睡的老伴饶正莲，地里的生姜该施肥了，前几天育下去的红薯苗也该浇水了，春天地里的活路多，片刻也不得清闲。罗颜福的腿脚不好，他拄着拐棍，扛着锄头，走了一截山路来到地里时，天刚蒙蒙亮，山间的清风送来柚子花、樱桃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我来到寿星村时，罗颜福已经劳作半晌了，他挑了块石包坐下歇气，“吧嗒”起了叶子烟。趁着老伴抽烟的功夫，饶正莲从包里摸出香烛，走到不远处的山包前，山包上有几个石窟，几乎每次到地里，饶正莲准会带把香烛来给“菩萨”上香，用她的话说，这荒山野岭的，平日里连人都看不到，“菩萨”也得有口吃的。饶正莲一直将它们称为“菩萨”，直到2009年第三次文物普查之时，巴中文管所的工作人员才发现这些“菩萨”大多是道教神祇，有“三清”、玉皇大帝、文昌帝君等等，由于未发现题记，只笼统定在明代。

玉皇大帝龛高205厘米、宽137厘米，玉帝头戴高冠，身着长袍，浓密的胡须垂于胸前，金童、玉女侍奉在左右。明代的玉帝则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神祇，这或许与民间流行的神魔小说不无关联。《西游记》《南游记》《北游记》均产生于明代，《西游记》自不必多说，《南游记》又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明人余象斗所作，写的是马灵官为救母亲，入地狱、过丰都、战哪吒的故事；《北游记》又名《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也是余象斗所作，写真武大帝得道后斩妖除魔之事。两部小说的主人公虽是马灵官、真武大帝，玉皇大帝都是天庭最高主宰，发号施令，威风八面，在老百姓心目中如同人间的“皇帝”一般。

民间传说玉帝诞辰在正月初九，即所谓“玉皇诞”。“九”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是大数，比如天高叫“九天”、地深叫“九泉”、水深叫“九渊”，正月又是一年之始。罗颜福锄头下的这块地，以前有座寺庙叫“广佛洞”，虽是寺庙，但清末民初的佛道两教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每年的“玉皇诞”是寺庙最热闹的日子，罗颜福的父亲曾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起“玉皇诞”的盛况：

“玉皇诞”也称“天日”“天公生”，早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祀玉皇的活动便开始了，民间传说这一天玉皇大帝会化身凡人下界，视察人间善恶，考订众生祸福。前一天晚上，村里的人家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当日五更燃起香烛迎接玉帝，大户人家还要置办猪头、鸡、鱼等供品，贫穷人家就只能用便宜的六斋了，即金针、木耳、香菇、菜心、豌豆、豆腐。迎玉帝要第二天五更才结束，恭送玉帝返回天庭。这样的场景，与明人刘侗在《帝京景物略》中的记载有些区别：“廿五日，五更焚香楮，接玉皇，曰玉皇下查人间也。竟此日，无妇妪詈声。三十日五更又焚香楮送迎，送玉皇上界矣，迎新灶君下界矣。”明人送玉皇在三十日，而清代民间一般第二日便送走玉皇了。

“玉皇诞”当天村里就更热闹了。一早，广佛洞的鞭炮声响个不听，“素姑娘”穿起新袈裟（当地对尼姑的称呼），虔诚地念着《玉皇经》。村里人一吃完早饭，就往广佛洞去，几天前，庙里的首事已到各家化缘，筹集资金请来外地的戏班子唱戏。旧时唱的多是川剧，有《柳荫记》《玉簪记》，小朋友对那些哭哭啼啼的戏剧总没什么兴趣，看不到半出就溜出庙里玩耍了。等到《华容道》上演时，他们又一窝蜂跑回庙里，看红脸的关公如何在华容道上放走黑脸的曹操。

“玉皇诞”的故事罗颜福听了许多次，却始终未能亲见过，他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块农田时，广佛洞早已不复存在了。1952年，广佛洞即被拆除，拆下来的木料、青瓦建成了村里的榨油厂，榨油厂就建在寺庙地界，生意一度很是红火，临近的乡镇纷纷把菜籽送到这里压榨，后来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榨油厂也就关闭了。

那些“素姑娘”被赶出庙门后，有的不知去向，有的被逼还俗，嫁给公社里的鳏夫为妻。大约是1986年，嫁人的“素姑娘”去世了，榨油厂也因为年久失修倒塌了。庙里的土地，则在土改时分给了几家人做自留地，地里经常挖出残破的雕花柱头、柱础，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唏嘘无比：“那么大的庙子，要是不拆，香火该多旺盛呀。”

我的脚下，就是昔日的广佛洞了，杂草中随处可见柱础、条石、雕花石鼓歪倒在柚子树下，这就是广佛洞的全部家当了。岩壁上有块古碑：“夫广佛洞自草昧初辟禹贡……金容闪烁讵不可以镇山川”“冯士榜出钱三千文”“吴国用出钱一千五”“余芝万出钱一千五”“张宗坤出钱一千五”，落款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可能这年广佛洞曾有过修葺，冯士榜、吴国用、余芝万、张宗坤等人慷慨地捐出了积蓄。古碑下层的楷字已经被一个个凿去，碑身下方雕琢的莲花也被凿去了大半。不知道从何时起，蜘蛛结下了一张巨大的网，将石碑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似乎要将历史永远尘封起来。

广佛洞被拆除后，岩壁上几个石窟由于位置太高无法捣毁，这才留了下来。明代石窟在中国已是余绪，少见精美之作，广佛洞这几龛倒算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工匠更多是通过面部表情展现其内心——“三清”如同三位慈祥的老者，眼神温和慈祥，聆听着世人的心声；文昌帝君头戴高冠，身着华服，眉目之间又给人器宇轩昂之感。数百年的时光在岩石表面留下石花，吹起颗粒，原本艳丽的靛青、赭石、石绿、朱砂的颜色也随着石刻的风化渐渐变淡，似乎已渗透到了岩石之中，幻变成一幅幅淡雅的明代画作。

王灵官 敢与孙悟空单挑的天将

曾口镇镇北有座卧牛山，山中也有几龛道教石窟，2013年盛夏我在巴中南龛、水宁寺作佛教石窟调查，时任巴中文管所所长的程崇勋老先生告诉我，卧牛山有龛宋代的王灵官、萨真人造像。这倒令我很是意外，中国的王灵官像大多年代较晚，比如重庆大足峰山寺就有一龛清代的王灵官，如果卧牛山的这龛开凿于宋代，便是中国最早的一龛了。

这个王灵官可是个厉害角色，《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中，孙悟空大闹天宫，打到通明殿里、凌霄殿外，幸好有王灵官值殿，他见大圣放肆，抡起金鞭便打，却是不分上下，总算为天庭挽回了些颜面。

能与齐天大圣打得不分上下，可见这个王灵官确实武艺了得。它的名字虽然陌生，进过道观的人大多都见过它的模样，道观山门之后往往设立灵官殿，就是供奉王灵官的，它双目圆瞪、锯齿獠牙，额头上还有一眼，身披铠甲，手持钢鞭。王灵官是道观的护法神，如同佛教的韦陀一般，佛经的最后一页往往是韦陀像，而道经的末尾则是王灵官像。

卧牛山上有座小庙，小庙后殿中有个石包，上面开凿了几龛造像，有天地水三官、“三清”、萨真人、王灵官等等。萨真人、王灵官窟高164厘米、宽230厘米，萨真人面目清瘦，头戴通天冠，身着长袍；王灵官三目圆瞪，身披战袍，左手拽袖，右手持双鞭，横跨在猛狮之上。

《三教搜神大全》记载，萨真人本名萨守坚，北宋末年人，他听说第三十代天师张虚静、林灵素、王侍宸法术高强，遂前往投师，在路边遇到三位老道，分别传授他咒枣之术、唤雷之法以及一把可以包治百病的扇子，原来，他们就是早已羽化成仙的张虚静、林灵素、王侍宸。萨真人从此闻名遐迩，后被玉帝封为“天枢领位真人”，与张道陵、葛玄、许旌阳并称道教四大天师。

萨真人的故事元代即在民间广为流传，元杂剧中有《萨真人白日飞升》《萨真人夜断碧桃花》两出，前剧已佚，后剧演绎萨守坚度化张道南、徐碧桃之事。潮阳县令徐端的长女碧桃聪慧伶俐，同乡张道南寻找走失的白鹦鹉，误入徐家后花园，无意碰到碧桃，恰巧被徐父撞见，徐端斥责女儿不守妇道，碧桃百口莫辩郁郁而终，葬于后花园。三年后，张道南状元及第，回家乡任潮阳县令，一日夜中至后花园赏月，想起曾在此相会的碧桃，遂在园中抚琴寄托哀伤，碧桃魂魄听得琴声，来与张道南相见，但终究阴阳相隔，不久张道南便罹患重病。张家多方访医求药不愈，请来萨真人作法，萨真人在后花园发现碧桃之坟，召来碧桃魂魄，才知张道南之病乃是碧桃鬼魂缠身所致，而碧桃仍有二十年阳寿，让她借暴病而死的妹妹玉兰的尸首还魂复生，与道南结为夫妇。

卧牛山石窟并未发现题记，几年前，石窟被庙中居士用油漆涂抹一新，早已看不到过去的风貌了。在我看来，萨真人、王灵官都是北宋末年之人，元代才逐渐被神化，明代因为皇帝的推崇成为家喻户晓的道教尊神，历来以宋代道教石窟闻名的大足南山、石门山、石篆山，均未能发现此类题材。卧牛山的王灵官、萨真人窟，或许定为明代更为妥当。

龙王 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

巴中奇章乡东井村奇章河畔还有6龛明清时期的石窟，其中有1龛明代的龙王。我沿着河岸找了很久，也没寻着它们，正午，几个光着胴胴的娃娃在奇章河里游泳，我问他们知道哪里的石头上刻着神仙，领头的那个说：“你说的是龙王老爷吧，就在河对面的竹林里。”他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一会，在河对岸露出了脑袋。

走过一座石桥，我来到龙潭子，阳光将竹林婆娑的影子洒在岩壁上，随风舞动，浓密的杂草从岩壁一丛丛生出来，遮住了本来就若隐若现的石窟。第7窟高75厘米、宽100厘米，龙王头戴幞头，身着长袍，腰系玉带，张着血盆大口。左侧神像头戴尖角冠，长着双角；右侧的头戴圆形冠，鼓着双目，它们可能是龙王身边的虾兵蟹将。这龛造像被确定在明万历年间，源于岩壁上一则道光十五年（1835）的碑记，碑文记载，奇章河历来奔腾汹涌，明万历年间，乡人在岩壁开凿观音、龙王，以镇水患。

看过《西游记》的人，或许对书中的东海龙王、南海龙王、西海龙王、北海龙王、泾河龙王、洪江龙王、井龙王不无印象。东海龙王与孙悟空是邻居，自然少不了被叨扰，《西游记》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孙悟空到东海龙宫借兵器，先是拿了把三千六百斤的九股叉，又换了七千二百斤的方天画戟，悟空仍觉得轻，后得到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神针铁——金箍棒，这才称心如意。孙悟空有点贪心，寻了兵器，又嚷着要衣服，东海龙王擂鼓撞钟唤来三兄弟，北海龙王敖顺拿了一双藕丝步云履，西海龙王敖闰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南海龙王敖钦凑了一顶凤翅紫金冠，这才打发走了这泼猴。四海龙王吃了哑巴亏，也不敢翻脸，便商议着去天庭找玉帝告状了。

孙悟空随师傅取经，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儿，首先想起的就是东海龙王。第八十七回“凤仙郡冒天止雨孙大圣劝善施霖”，孙悟空见到凤仙郡无雨，便唤来东海龙王敖广，敖广倒也任劳任怨，乘着祥云就来为大圣排忧解难了。

《西游记》里的龙王，总给人软弱、卑微的感觉，这或许因为它们在道教品阶不高的缘故。不过，在老百姓心目中，龙王掌管行云布雨、雨泽万物，与百姓的生产、生活密不可分，旱时得求它降甘霖，涝时得请它镇水患，一年的收成就得看龙王的脸色。道教中本有雷公电母、雨师风伯掌管风雨雷电，却极少被单独供奉，不似龙王有如此高的威望。

神魔小说《西游记》相传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由金陵书商世法堂唐氏刊刻出版，为明人吴承恩所作，而学术界普遍认为，明朝社会已广泛流传着唐僧取经故事，吴承恩只是在此基础上妙笔生花而已。《西游记》写的虽是唐僧师徒取经故事，以玉皇大帝为主宰的天庭，以及它麾下的王灵官、天蓬元帅、龙王、太白金星等道教神灵，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从某种程度而言，《西游记》的成书，同样也是明朝浓厚的道教氛围的产物，从朝廷到民间，从皇帝到百姓，从京师到乡村，都笼罩在狂热的道教氛围中。广佛洞、卧牛山、龙潭子石窟均开凿于明代，寻访这些荒野中的神灵，也就不啻于阅读一部岩壁上的《西游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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