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 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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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智强

时值中秋，细雨如烟，应好友之邀赴眉山品味东坡文化。我的老家在眉山，对于苏东坡这位九百多年前的老乡，我一直是将其视为偶像来膜拜的。当然，我不是学院派的研究者，只是苏东坡的一个小粉丝，凭着对偶像的热爱和无知无畏的勇气，我想写一写我敬仰的苏大学士。

小时候，曾经牵着姑妈的手去游览三苏祠，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苏东坡是何许人也，反倒是年夜饭上母亲的拿手好菜“东坡肘子”让我垂涎三尺。当那红亮浓香、肥而不腻的肘子端上桌的时候，我就在想，苏东坡要么是一厨神，要么就一吃货。中学时代，初读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题西林壁》《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江城子·密州出猎》《江城子·记梦》《石钟山记》……老师说，苏东坡是豪放派的开山鼻祖，可我不明白，一生坎坷的苏东坡，应该和柳永、秦观、李清照是一拔的，为何笔下却是纵横奔放、疏狂浪漫。从军后，又读东坡，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孔凡礼的《苏轼文集》、冯应榴的《苏文忠公诗合注》。转业后，再读东坡，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于丹的《苏东坡为什么能快乐》、康震的《评说苏东坡》……渐渐的，我从苏东坡众多作品中读出了执着、坚强、自信、乐观，苏东坡在逆境中进退自如，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彻底震撼了我。

诗词是最精练的文字，苏东坡的文字极具美感和杀伤力。“老夫聊发少年狂”让人豪气冲天，“十年生死两茫茫”又让人痛心断肠。“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样的诗句一出，其他西湖诗黯然失色。置身庐山，自会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春游踏青，定会为“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拍案叫绝。中秋佳节，禁不住抒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三国，谁能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相媲美。赞扬气质出众的读书人，自会用“腹有诗书气自华”。遭遇失恋时，“天涯何处无芳草”是最好的宽慰。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是对新人最好的调侃。“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试问哪个“妻管严”不怕“河东狮吼”？

在苏东坡的生命历程中有四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地方，分别是眉州（现四川眉山）、黄州（现湖北黄冈）、惠州（现广东惠州）、儋州（现海南儋州）。眉山是苏东坡品学与性情的养成地，苏东坡的父亲就是《三字经》里提到的苏老泉。“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有这样发奋的父亲言传身教，儿子岂能不优秀。苏东坡20岁那年进京赶考，主考官欧阳修被他的文章所震惊，并且预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随后，苏东坡又参加了皇帝亲自选拔人才的殿试，他和弟弟苏辙考出了北宋建国百年来的最好成绩，高中“进士”。宋仁宗感叹：“朕为子孙得两宰相！”在欧阳修的赞扬和宋仁宗的赏识下，苏东坡声名大噪，一入仕途就闪亮登场，朝堂内外都认为他将来为相辅政是理所当然的。年少轻狂的苏东坡先后任职凤翔签判、大理评事、杭州通判、密州太守、徐州太守、湖州知州……然而，命运给苏东坡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苏东坡43岁时，遭遇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乌台诗案”，乌台是北宋的最高司法机关，官方名称叫“御史台”，因其院里的柏树上经常落有乌鸦，故称乌台。案情也不复杂，大抵就是“祸从口出，因言获罪”。当时，王安石和范仲淹要革新变法，司马光和欧阳修要复古守旧。苏东坡站在司马光这边，并在《湖州谢表》这篇写给皇帝的报告中发了点小牢骚，以“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直白地表露出自己不屑与新党为伍。苏东坡此举惹怒了改革派以及支持变法的宋神宗，他的诗集也被政敌挑出诸多毛病，随后，御史台以“毁谤君相，讥讽朝政”的罪名将其逮捕，并在监狱关押了132天。后经王安石和曹太后出面力挽，苏东坡才幸免一死，被贬到千里之外的黄州。初到黄州，苏东坡举目无亲，寂寞凄凉，生活十分窘迫，在城东一块坡地上垦荒种地，自号“东城居士”。在这之前，苏东坡的名字叫苏轼，苏轼和苏东坡虽是同一个人，但苏轼和苏东坡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那个被才华、好运和善意所护佑的苏轼从春风得意的理想人生进入了截然不同的现实世界。“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东坡在黄州重新审视人生的真谛，以惊人的自我调节能力从凄苦中挣扎出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定风波》就是苏东坡自我突围的宣言，他不再躲避风雨，而是决定在风雨中舞蹈。可以说，黄州是苏东坡的精神地标，他在这里实现了涅槃和蝶变，并以超凡脱俗的姿态走向新的人生。自黄州开始，苏东坡的文风发生了重大变化，早年作品中的忧愤和讽刺渐渐转化为人性中的温暖和宽容。他的惊世作品，包括一词两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都是在黄州诞生的。

四年之后，宋神宗驾崩，王安石退隐金陵，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和司马光任执政。苏东坡东山再起，不到两年，就从八品小吏升到三品大员，官至礼部尚书、翰林学士，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太后和司马光去世后，宋哲宗亲政，重新启用被冷落多年的新党，新党主将章惇当上了宰相。章惇当年与苏东坡是同榜进士，还是苏东坡在陕西任职时的好友，后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权倾一时的章惇开始打击旧党。苏东坡59岁这年，被贬到广东惠州。唐宋时期，岭南一带是被贬官员的流放地，当年韩愈被贬潮州，认定自己必死于岭南的瘴气，并写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这样的诗句。同样被贬岭南，苏东坡的诗文中，却很少见到抱怨哀叹的文字。逆境中，苏东坡写下了“处逆而不泯壮心，履艰而不改旷达”。命运给了苏东坡一巴掌，他却扇了回去！在惠州的三年里，苏东坡推广秧马插苗技术，筑堤建桥、引水种药、治病救人……他虽然是一大学士，但常常与农夫村妇、和尚道士席地而坐，相谈甚欢，就像他说的“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园乞儿”。正因为他如此接地气，所以知民情，晓民意，哀民苦，体民心，始终没有放弃救世济民的理想。苏东坡在黄州时曾经写过“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到惠州后，他写的却是“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言下之意，只要安于当下，无论哪里都是我的归宿。苏东坡找到了他的精神家园，这种四海为家的闲适心境，不是逆来顺受的窝囊，而是随遇而安的豁达。

苏东坡62岁时，再遭贬谪，被贬的原因很荒谬，就因为他在岭南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等诗句，这么快活的日子让章惇大动肝火，很明显，苏东坡完全没按他导演的悲剧演下去！于是章惇追加了一道贬谪令，将苏东坡贬到海南儋州。千年之前的海南是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苏东坡做好了死在海南的准备，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垂老投荒，生还无望。与子诀别，已处后事”。那个时候，苏东坡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三任妻子（王弗、王闺之、王朝云）都先他而去，其弟苏辙被贬雷州，长子苏迈寄居惠州，次子苏迨远在江苏，只有幼子苏过陪着他来到海南。到了海南后，苏东坡“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泉”。然而，被贬海外依然无法打倒这位“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当生活给苏东坡以刺痛的时候，他却像清风一样自由自在地高歌，参佛禅、作诗词、研书画、开荒地、凿泉井……“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种九死不悔的傲骄之心和旷达豪放的襟怀，真是要逆天了。你可以决定我的处境，却无法左右我的心态，看你能把我咋样！苏东坡把儋州当故乡，自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在海南的三年里，苏东坡传道授业，培养出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以一己之力将一个文化的不毛之地转换成才俊辈出之乡。史书记载，“琼州人文之盛，实自苏公启之”。苏东坡在海南还研究过海鲜的吃法，生蚝在古代是中原人不能接受的食物，苏东坡在《食蚝》一文中说，他把生蚝采用酒中炖煮和火中烧烤两种方法烹食，结果发现美味空前，于是告诉儿子要保密，“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如此幽默，足以见苏东坡是一个多么善于发现和获得快乐的人。

苏东坡65岁时，宋哲宗驾崩，宋徽宗即位，形势又来了个惊天大逆转，章惇被贬岭南，苏东坡离岛北归，在他经过常州金山寺时，发现李公麟十年前为自己画的坐像还被住持保存着，顿时百感交集，挥笔写下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两个月后，苏东坡在常州病逝，他的最后一个官衔是“提举成都玉局观”，可惜，他没能走到朝廷为他安排的养老之地——成都。苏东坡在他的“绝命诗”中盘点了自己的一生，他认为自己最值得夸耀的，不是在做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的时候，更不是在做知府和太守的时候，而是他贬谪生涯中刻骨铭心的三段岁月。黄州、惠州、儋州，是苏东坡人生中的三个低谷，但却是他创作上的三座高峰。千年过后，东坡文化成为这些城市的文化标识，满眼可见与苏东坡相关的命名，东坡路、东坡桥、东坡亭、东坡肉、东坡饼、东坡公园、东坡书院、东坡酒楼、东坡小学、东坡商场、东坡纪念馆……因为苏东坡，眉山和黄冈、惠州、儋州结为友好城市，并在一年一度的东坡文化节上追寻伟人的脚步。

纵观苏东坡一生，20岁进京，22岁任职，从政40年，其中朝廷8年，地方32年，历经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任政见不同的皇帝，当过中央部长、做过皇帝秘书、干过市长县长、进过监狱牢房，其人生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苏东坡曾被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儋州等12个州，越贬越远，直至海南。在没有飞机和高铁的古代，苏东坡的足迹遍布北宋大半个国土，走过了四川、陕西、浙江、河南、河北、山东、安徽、湖北、江西、广东、江苏、海南……这不是背包客怀揣梦想的游历旅程，而是一位文人政客辗转万里的艰辛足迹。苏东坡的仕途就是在这条“贬”路上，潇洒地行走。他的诗词，走一路，写一路，火一路。千百年来，一提到苏东坡，首先想到的是其难望项背的文学成就和独步天下的文豪风范，他为后人留下的3500多首诗词，题材广阔，穷极变幻。但是，仅仅把苏东坡看作一个诗人那就错了。苏东坡诗、词、文、书、画无一不精，在水利、医药、佛理、美食、茶道、养生等领域也堪称专家，就连他制作的“子瞻帽”都引领了宋代时尚。现藏台湾的《寒食帖》是苏东坡在黄州时的书法作品，号称“天下第三行书”，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我去台北故宫时，走了一圈没找着《寒食帖》，跑去问工作人员，人家说：这么贵重的帖子哪能天天展啊，碰机缘吧。苏东坡的名画《枯木怪石图》是他作为“文人画师祖”的代表作，现藏于日本。还有一幅《潇湘竹石图》，是中国美术馆的镇馆之宝，这些作品如果现身拍卖行，起价最少4个亿。

古往今来，无数评论苏东坡的文章已经毫不吝啬地将所能想到的赞美之词全部给他。毋庸置疑，苏东坡是一位千年奇才，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是苦难与沧桑的穿越者，在他身上，兼具旷达、坚韧、正直、宽容等品质。中国历代文人中，像苏东坡这样坎坷的少有，历经坎坷而又能超脱达观者更少有，或如屈原投江而死；或如陶渊明远离尘世；或如柳宗元抑郁而终。只有苏东坡，把颠沛流离视作诗情画意，把别人的苟且活成自己的潇洒，履险阻如平地，视功名如尘土。他的内心，可豪迈、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既与现实和世事纠缠，又不失禅宗的宁静与超脱。在我看来，苏东坡留给我们最珍贵的财富不是他的诗词书画，而是他充满力量的人格魅力。苏东坡的一生，本身就是天地间至善至美的一部鸿篇巨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抵达了生命的极限，他的豁达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被生活打磨而成的。在坎坷多艰的人生中，苏东坡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他能细腻地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美，善于用诸多细微的快乐去化解命运的无情碾压。我们仰望他的正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人生境界，以及这种境界所演化出的那份亲切和自然，纯真与随性。

“人生为何少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在我遭遇失败或颓废抑郁的时候，我会尝试着在苏东坡的文字里寻找令人坚强和快乐的心灵鸡汤。在他面前，我们哪有资格哀叹时代的糟糕，命运的坎坷，事业的不顺。苏东坡告诉我们：生命的本质在于追寻快乐，而快乐，就是过好每一个当下。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内心强大，看穿忧患，你就能无往而不乐。苏东坡还告诉我们：一个人在苦难岁月里的不断超越，远比心中理想的到达更重要，当他脱离功名利禄的束缚，不因行路之艰而失去行路之趣，这才是人生最伟大的修行！我愿沿着苏东坡的精神脚印一路前行，只要灵魂是自由奔放的，心中是安然静谧的，天下何处不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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