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堆堆那个活儿 ◆齐春快

这个世道变化太快。好多人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一眨眼就销声匿迹了。就说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堆堆吧——麦瓤堆、豆秸堆、稻草堆……少说它的出现也有几百年抑或几千年了。曾几何时，这些样式各异、风餐露宿、大大咧咧的堆堆，亲亲热热的与土坯墙、茅草房结庐，伴随腾腾漫起的袅袅炊烟，装点着那个粗犷而可人的世界。可是，现在呢？它们都一股脑躲进记忆里去喽！

堆堆，庄稼收获脱粒后的秸秆堆积物。说白了，它就是一个露天仓库。那些没有什么分量的小草，栖身在打谷场的一隅，看似一堆僵硬的废物，其实它们是有大用的：不仅是各家各户炉膛里的柴火，更重要的是牛马驴骡的嘴中食口中粮。所以，在所有的农活里，没有谁敢小觑堆堆子这个活儿。我们齐家三队的老少更是轻视不得。全队三百二十多口人，据说还创了一个全市之最，是当时蚌埠人口最多的生产队，大小牲畜十来头，近300亩地，把戏着一麦一豆。整个生产队的人马都指望着这些秸秆过冬呢。

堆堆的制造，既不文化，也非艺术，标标准准的是乡亲们手中的一个粗活儿，没有什么花招和理论可言，可以说堆、垒，也有的称码、垛，但在我们齐家渡呢，把它叫踩。其中的道道就是用人工在麦瓤上踩踏，把千头万绪杂乱无章的秸秆有序的组合起来，铺展平实，熨帖妥当，让一根根横七竖八的麦瓤你牵着我，我攀着你，相互挤压，相互厮守，最终达到不歪、不斜、不漏的目的。就这把活，看似简简单单，如果没有两刷子的人，要想踩出称心如意的堆堆是不可能的。假如把堆子堆歪了或者倒了，那倒不大要紧，可以重新再来。但是要落个从上漏到底的结果，那可惨透了，全队人马一个冬季都跟着遭殃。

我的父亲齐家俊这把活做的不赖。那么多年来，全生产队里，你会踩，他也会踩，一比一看，那，还是父亲的功夫到家。不光光是不漏的问题了，人人都夸他踩出的堆堆模样俊俏，要拐有拐，要棱有棱，可谓首尾提挈，整齐饱满。夸他首屈一指，一点不嘘。这么跟你说吧，每当麦子脱粒完毕需要踩堆堆时，老队长齐学盘在大庭广众面前，总会毋庸置疑的把目光直勾勾的投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父亲。他目不斜视的朝我的父亲努努嘴，铿锵地吐出一个字：“上！”搞的父亲满脸容光。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全家人心里觉得特别的自豪，骄傲也隐隐的荡漾在每个人的脸庞。

踩堆堆，应该是从神农伏羲开始彩排历练出来的把戏，它牵连着先祖的精灵，也折射着远古的文明。流传至今，男女老幼跻身于打谷场上，人人当属轻车熟路了，操起家伙，没有一个驽钝手。女的或者年长体弱的，把铺散在地上那些颠三倒四的麦瓤用力的抖上几抖，让包裹在麦草中的颗粒落下后再将秸草一叉一叉的摞起来，堆成一个长绺，俗称打摞子。身强体壮的男劳力呢，把打好的摞子叉起来，亦步亦趋地把它举到父亲的面前，唤作顶摞子。这时候，我的父亲就被众人围绕着，成为这个群体的中心。顶摞子的人把高高举起来的摞子用力一耸，“嗖”的一下传递给父亲，父亲顺势一挑，把最迅猛的力量付之于叉子，付之于众目睽睽，优美的完成了秸草在空中的起承转合。遇到有力气的壮汉顶来的块头大、分量重的大摞子，父亲也会力拔山兮的吼一声：“过——来——呗！”把最适宜的巧劲和从容的洒脱都皈依于他的手中叉了。就看那铁叉在他的手中上下翻舞，左右开弓。铺天盖地的摞子纷纷向父亲舞来，他丝毫不乱，井然有序的把接收到的摞子收放自如，一摞掖一摞踩个牢牢实实，一层压一层铺个稳稳当当。他的叉头就是打谷场上的信号。父亲到哪里，手中的叉子就到哪里。叉子到哪里，地上的人们挺胸直背的高举着麦瓤就追逐到哪里。那场面，浩浩荡荡，气势恢宏。当一个大草垛子兀兀的突起来的时候，堆子越踩越高，父亲居高临下，他不但要瞅着他面前的，还要两眼瞟着地下的，觅量着整个堆子的容纳量，思忖着堆子整体的高矮、肥瘦，恰到好处的断定什么时候该收口，什么时间该封顶。高手高就高在这里，他会把地面上所有麦瓤既不多也不少的堆码个正好。倘若麦秸堆不完或者不够堆，不光意味着失败，更会遭人讥笑。

这个过程，唯独的看客就是老队长。瘦骨嶙峋的他叼着旱烟袋，围着堆堆不停的逡巡，不停的发号施令，指挥众人把堆堆周边那些多余的、拖拖拉拉的麦瓤刷下来，反反复复的做一番修饰，直忙到父亲在堆顶上一声“好嘞”传来，他才安排人手接纳父亲下来。堆子的高度少说也有八九米，要从上面下来，蹦不得，也跳不得。办法就是打堆堆中间扔一根大绳，一端由一人牢牢的拽着，父亲从另一端用两只手捋着大绳自由滑下来。每次下滑前，父亲都要左叮咛右嘱咐：“拽紧喽！”才开始他的滑行操作。也许你想不到吧？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居然还包藏祸心来。有一次，父亲照例一个“拽紧喽！”下面的人拖泥带水的回了一个好字，他就感觉不大对劲，拿眼一瞟，那是一个与自己有点隔阂的人。遂又留意的俯视一番，见那人诡谲地一笑，把他的狡黠也捎给了父亲。父亲顿生防备之心。他先试探性的用力将大绳一拉，咦？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坠力。父亲没敢贸然下滑。这个极不厚道的举动，被老队长瞅个正着。他怒不可遏地朝那家伙飞起一脚，咆哮一声断喝：“滚开”，然后把大绳头往自己腰间一勒，对着父亲高喊：“下！”父亲就手来了一个鲤鱼翻身，哧溜一声纵身下滑，稳稳当当的落到地上。

那年月，我们姊妹六人打心眼里钦佩父亲，不仅为他的辛苦，更为他的一手好活。

秋天过去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刺骨了，荒凉、落寞、惆怅的堆堆便热闹起来。白天，孩童们喜欢在这里捉迷藏，麻雀在欢快的攒动着。几只蠢蠢而动的鸡呢，其意不好定夺。瞧那踟躇不前的样子，既像觅食，又像在徘徊消闲。顽皮的狗狗围着堆堆绕圈子。它痴痴的觊觎着那些忘乎所以的麻雀会“啪哒”一声掉下来，落顿可口的美餐。前来扯柴火的妇人相遇，各种趣闻乐事娓娓道来，她们把东家长西家短聊个乐不可支，不知道什么叫够。所以，堆前堆后又成了故事的天地。入夜，这旮旯还是小伙子大姑娘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们在堆堆边或依或靠，私语窃窃，只谈到星星打盹月亮犯困还难舍难分，真好像唯有他们才是这些堆堆知己。就这样，一天天，一夜夜，堆堆一片滋润。

现在的事越理越浑，以往的事，越想越清。不起眼的堆堆虽然绝尘而去，但印象却似生了根，久久的印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连我的父亲也不朦胧。今年八十有七的他老人家拉起踩堆堆这个呱，依然眉飞色舞。我想，如果要是世道一直不变，踩堆堆这门拿手活父亲笃定会把它嫡传给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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