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父亲去祖源

□ 吴晓雪

早上八点半，微雨。很远看见父亲站在南街的香樟树下等，见到我们说“下雨还去吗，不如在家里算了”，一边说一边笑呵呵地拉开车门坐进来。

父亲今年六十九，按民间的说法是个人生关卡，父亲不幸应验。先是心绞痛，胸闷，还没来得及看医生，小便的时候又发现了血尿。带父亲到市医院一步步检查，先是往心脏里放支架，三个月后又做膀胱肿瘤手术。这段时间于父亲，于我都是灰暗的日子，频频奔波医院，面对各科医生，各类检查，各种药剂。生病的父亲远没有了年轻时的孤傲和盛气，即便是个小护士的话也当作圣旨，对生命长度和对生活质量的渴望使得他极其配合医疗，同时咬牙逼迫自己不沉沦。

去祖源的路并不好开，下雨路湿滑，又是盘山弯道，加之有段山路塌方，我不免有些慌张。父亲在后座上清清嗓子说，只管开，没有问题的。

祖源是休宁溪口镇的一个高山村落，这里群山拱秀，生态绝佳，徽风浓郁，加之近几年一些有特色的农家乐，民宿的兴起，连许多外省的游客也纷至沓来，古朴的村落倒渐渐现出愈发年轻的状态来。

到达村口的停车场，雨刚巧停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停车场的长廊里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们，长廊外边花圃里的雏菊开得正艳。祖源村多是青石板路，一沟渠水叮叮咚咚地绕着整个村子，成群的石斑鱼在水里惬意地游来游去。父亲显得有些惊喜，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照相。有鱼的地方，父亲最是感兴趣，这些年，钓鱼，成了父亲最大的精神寄托。垂钓这件事，总能叫人生活在希望里，似乎每一次抛下饵料，都是一个甜蜜的开始，所以只要天气好，父亲都会驾着那辆老旧摩托车到县城周边寻找可以垂钓的地方。父亲几乎把下半辈子所有的快乐都押注在钓鱼这件事上，幽静的水库边，蓊郁的丛林后，广袤的田野上，父亲用一根鱼竿体恤自己，安抚自己，于万千生活真相里为自己找到一个不需要同伴就可以独自享乐的项目。

雨后的山岭迷蒙而湿润，虽仲秋已过，气温倒还不十分寒凉，风吹过来，皮肤像是划过薄荷的味道，有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村子西北边有个古亭可以一览村子全貌，但需要爬一段叫思贤岭的山坡，我担心父亲的心脏，有些犹豫，父亲那边却已经兴致勃勃开始攀登了。

到达山顶，从亭子里极目远眺，果然能看到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的村庄全景，而山后飞瀑如白练，山间云雾飘渺，山林仍是翠色，霜红还在赶来的路上。回来时我在空间里看到了父亲上传的全景视频，每一寸每一景都没舍得遗漏，有“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效果。父亲平日除却钓鱼外，第二大爱好就是在空间里写写还发照片，和全国各地的网友互动。有一次我去看他，推门见一与父亲相仿年纪的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与他吃茶聊天，父亲介绍说是蚌埠的网友赶来看他，我甚为讶异。父亲虽说只初中水平，但文字感觉很好，写的那些人生感悟频频获得网友们的各种评论和点赞。我每一次只默默地点开，从字里行间揣测父亲每日的精神状态，亦像观看一个孩子的醉心游戏，从不打扰。

从思贤岭下来，绕山后前往祖源的千年红豆杉景点。我低头在前面走，身后传来父亲哼唱曲子的声音。哦，父亲是快乐的，我在心里甜蜜地说。父亲很久没有哼唱了，那种上卷着舌头，在口腔里发出“儿”音的曲调。想着在医院里的时候，病榻上的父亲总是紧闭双眼，额头挤出很浓很深的“川”字，我望着鳏居多年的父亲，想着没有手足之谊的自己，在窗外滴滴答答的秋雨声中，直至生出相依为命的单薄字眼来。

为接待游客，祖源村已经有很多村民办起了民宿，环境优美，古朴雅致，我问父亲愿意住一晚吗，父亲说哪里需要，看看便好。一家名为“老家客栈”的老板娘善良热情，笑盈盈地说：“不住没关系的，看看吧，开水也有，自己倒就是了。”

在村子里行走的时候，我看见田畈边有户人家的窗户上贴着囍字，是青砖瓦房的老屋，字也是褪色的字。院落里有个自己砌的刷衣石板，一棵柿子累累的果树，墙角边一辆旧的粉色小童车，一切安静得像幅画作。我有点恍惚，开了小差，竟是想象那个囍字是因为我存在，清晨我在石板前刷洗衣服，想那辆小童车是我孩子的玩具，如果这样，这高山上的人生又将是怎样的篇章呢？我又想着如果能在这里整日陪着父亲，为他烹食浣衣，照顾他的后半生该是多么圆满——而这些，我竟是无法做到。生活如果存心和我们捉迷藏，又大喊“你来抓我呀”，我只有苦笑了。

祖源村的神木，这棵千百年来护佑着村民的千年红豆杉令父亲啧啧称奇，赞叹不已。栉风沐雨，千年轮回，没有人活得过一棵树。父亲在树下久久仰望，几个游人正试图拉起手来丈量神木的直径围度，惊叹声不绝于耳。比起这棵仍旧枝繁叶茂，叶如华盖的老树，父亲仰起的头颅有些秃了，他的根基正渐渐失去水分，失去与泥土的咬合力度，生命通道每一次输送养分都没有了从前的顺畅。可是父亲却说，人哪能像这棵树呢，活得太久遭遇太多也是一种受罪，该走的时候就要走。

回来的时候，父亲在空间里写“今天女儿带我去休宁一个高山古村落游玩，风景很美，网友们可以来看看，这个村子叫祖源。”句子的最后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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