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依依沈林成摄我对家乡的印象,一是模糊二是杂乱。这话不太叫人信服。硬要我描述一个家乡的具体形象,我说不准会突然想到蒜苗炒腊肉,还有那春天嫩嫩的韭菜。看来真是俗气赖不掉了。我在广州已呆了十多年,这里的蒜苗粤人叫青蒜,长约半米,韭菜也长达尺许,我说这都是树:韭树、芹树,我记忆中的美味,大多在蚌埠,吃青菜就感觉吃春天。这种记忆,应该就是家乡的记忆。
如何定义家乡呢?家乡于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呢?
生在乱世的美人胚子斯嘉丽,尝尽了战乱、贫困之苦,死了两任丈夫、两个孩子,最后可依的第三个丈夫又离她而去,这时孤独的丽人,唯一能支撑她生命伴她余生的,抑或尚能焕发起二度青春的,便是生她育她的塔拉庄园,是庄园那株宗教般神圣的橡树,是斯嘉丽紧紧攥在手心久久不松的红土。
生性强悍桀骜不驯的哥萨克人葛里高利,在血雨腥风里搏杀了十年,满身创伤的他,亲手埋葬了情人阿克希尼亚之后,身心俱垮。他的马载着他回到顿河,他倒下来躺在河岸边的土地上,像一个孱弱的婴儿。这是他的家乡。
那么,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出生在重庆,中心城区向北的北碚。抗日战争时期这里聚集了几万难民,有屋住,有饭吃。这要归功于一个叫卢作孚的有钱人。北碚原是刁民匪盗猖獗之地,国民政府便给卢作孚封了一个地方官,叫他来治理。明知是当,卢作孚却慷慨撒银,开工厂、办实业、改造市镇,很快把北碚变成了人人有工做,人人有福享的繁华城区。几十年后我再去,城貌自然大变,却还有一条小街的路牌标注:卢作孚路。问及路人,皆不知他是何人。
由于年龄太小,我对重庆记忆很少。一次堂姐带我去朝天门码头玩,我睡着了,堂姐抱不动了,把我放下歇一歇,我躺倒在趸船上继续睡,喊也喊不醒,抱又抱不动,把堂姐急得直哭。长大后堂姐说起这一段,我笑答完全没有印象。我倒是记得家屋后面是个小山坡,坡上长满草,有一种草把籽撸下来放在纸面上,嘴巴对着它“啰啰”地一喊,草籽就在纸面上乱跑乱跳!我一直以为是狗尾草,直至成年了还拿它试过,证明不是。我问堂姐,她说那就叫啰啰草。挨着北碚的江是嘉陵江,江滩平缓,我记得去捞过小菊花,江水里有一朵朵半透明像小菊花一样的东西,连水抄起来它在手心里还一闪一闪。堂姐说那是水母。
我出生以后跟着妹妹弟弟也出生了。名字都是大伯起的。四川古称益州,这个益便作了我的名字。大伯起名讲究,他的一男二女名字都有宝盖头,不料男孩很小就得了精神病,两女孩都健康聪明,成年的后来都当了大学教授。所以从我开始,男孩都不加宝盖了。我父亲也表示把我过继给大伯当儿子。
抗战胜利后大伯去了上海。我也跟着去了上海。一幢两层小楼,门前一个小花园,这是我们的家。伯母很是宠我,堂姐都大了,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读高中的小姐突然被一个男生请约会,她很紧张,哄着骗着把我带了去,当了一回电灯泡。我家邻居有个男孩,比我小一点,常把手指头往鼻孔塞,再退出来放嘴里唆,很恶心。他姐姐真是生得太好看了,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小学毕业,我就离开上海,回到父母身边。
父亲年龄小大伯许多,一直被大伯的光环罩着。大伯总批评他不求上进,最不满的就是背着家人去当了兵。我长大后想,父亲此举不定是为了逃避哥哥对他的管束。抗战胜利后大伯去上海,父亲再次逃避,跟着母亲去了安徽怀远。
怀远是母亲实实在在的家乡。母亲出生那年,外公接到一张圣旨,皇上差他去江苏沭阳县当县令。举家欢庆说是双喜临门,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大兴土木在县城盖了一套四进院落的大房子。外公到任不久就下岗了。因为皇帝也下岗了,指的是宣统。
父亲来怀远后在县政府谋了一个差,后来提了科长。解放后他成了旧人员,如实向政府交待了历史问题,人民政府“给出路”,父亲再就业,支派去了马城小学当老师。母亲离开县城的家,带着弟弟妹妹也跟了过去。
我曾努力考证过家族史。我从小也就常听大伯父亲说我的家族史。
数百年前的明朝,祖家在关外。为扼守边疆,先辈祖大寿带领祖家军一砖一瓦建起了宁远城。这座城至今完好的保存着,全国完好保存的古城只有两座,另一座是山西平遥。
明清换代,北京明宫改为清宫。首任皇帝顺治的妹妹下嫁到了祖大寿外甥家,祖大寿成了国舅,皇室为他在皇城根建起了王府,王府前面一条街命名为祖家街。我多次去祖家街寻访祖姓后人,被告知整条街已无一家姓祖。原因是顺治的儿子康熙上台后,与祖大寿外甥翻脸,杀了他全家,又血洗祖家街。我小时候多次听大伯和父亲说过这段往事:“祖家街血流成河,我们是逃出的一支,藏于洪泽湖,当时还有些钱,买了十几条商船。一日接到风暴消息,赶忙跑去码头要把船队招回,船上人误把招手看成挥手,反而扯起了风帆……从此家就败落了。”
我也多次去东北寻根。古城宁远,今称兴城,含古城和新城两个城区。古城就像是一个大博物馆,袒露着当年的历史,也弥漫着现代商业气氛。倒是祖大寿的官邸,陈列了更多的历史原貌:文字,图片,实物,以及后人创造的一组组大型雕塑群像,再现了祖大寿的戎马人生。我和儿子去的那天,天色晴朗,下午登上城楼的一刻,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人完全站立不稳,儿子紧紧抱住我,待风消退。晚上回到酒店,洗去脸和口鼻的尘土,观看电视地方新闻:本城下午突发九级大风,为气象纪录罕见。
我写了一本祖大寿的书,花城出版社出版。文学的笔法,加考据加评论,我想努力还原祖大寿和他外甥吴三桂的真实人生。书的责任编辑,后来作了出版社副主编的张懿女士定的书名,摘取祖大寿诗中的一句:《一度烽尘一断肠》,曲折坎坷,难对人表,或褒或贬,不言功罪,总是一段抹不掉的历史存在。我以此书向我的先人致敬,也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
祖大寿的官府在康熙血洗之后空置多年,待他的儿子雍正继位以后,用来开办学校,称为官学,培养八旗子弟。史料记载:学校曾有一位差役,相当于现在的校工,干了一段时间,辞别而去,专心著书,写的就是《红楼梦》。他就是曹雪芹。学生当中还有一个姓舒的小孩,长大写篇回忆:拖着男孩也要梳的小辫儿,在学堂伸出手心,被先生打板子。他著述丰厚,笔名老舍。
我想再提及一件事:儿子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购房时正逢首都第一块公开拍价开发的地产,在东三环内、广渠门外。儿子执意就要买这里的楼盘。几十万买的一套房,价格猛涨现在已经标价超过一千万元。三百九十年前有一场京城保卫战,这里曾是一座军营,驻扎着数万兵马悍将。那一战令祖家军名震京城!史书记载:祖大寿屯兵广渠门外。
那么,我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呢?
我在蚌埠生活了四十多年,人生的大半给了蚌埠,内心情感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家乡!只是这个被喊作蚌埠街的紧挨着淮河的城市,未能给我透明如仙境般的儿时世界和妙趣童话般的儿时玩伴,总不免有些缺憾。我踏入这座城市的第一行脚印,是走进中学读初一,直接感受便是十二个人一室的大宿舍就寝和八个人围成一圈蹲在地上面对一盆菜的就餐。我难以入眠也不敢夹菜。我思念上海又渐渐忘记了上海,我怀念重庆又渐渐忘记了重庆。我在这座城市长大成人,立业安家,并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也在变化着长大。退休后我去北京住了五年,接着就来了广州。我于是像当初思念重庆上海一样思念蚌埠,渐渐地感觉到蚌埠比那两个城市更真实,更亲切了。
在蚌埠我得到了两大财富。
第一,在蚌埠出生,喝淮河水长大的一儿一女,放飞后一直飞得很矫健,也飞出了各自的高度。
第二,在蚌埠相识相交,幸得一批好朋好友。曾国藩说人生得二三子足矣。他是大学问家标准高,我乃俗人算算已经超标,更满足了。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现在是在家靠儿女,出外靠朋友了。可见说这两大财富都是没有错的。朋友与写作类有一比:你写了一本书,一千个人读和一万个人读有什么区别呢?你都不认识。淡化了名和利,你发现你最在意的还是你身边的朋友的感受。好评差评都感到亲切。说你好再干一杯酒,说你差相互吵一架还是朋友。
一百多年前,哈佛一位教授正在课堂讲课。这时,一只知更鸟飞来了,在窗台鸣叫了几声。教授中止了讲课,凝神片刻,说:对不起,同学们,我与春天有个约会,现在我要去践约了。
他向哈佛递交了辞呈,回到了故乡西班牙,再背起行囊,游遍欧洲。人们都说他是真正自由灵魂。他叫桑塔纳亚。
桑塔纳亚写了一本书《英伦物语》。是他关于生命和人生的思考的哲学著述。通篇都是格言警语,我不知道摘哪一段,莫非把全书都抄下来?倒是有一句关于家乡故乡的话,足以点亮你的眼睛!他说:心乡即故乡。
我等待我的知更鸟。知更鸟轻轻地飞来把我从梦中叫醒,它引领着我轻轻地飞,飞到重庆朝天门,俯视长江滚滚滚东流,我欣欣然融入江水,像一粒尘埃,一粒自由的尘埃。知更鸟唱着美妙的歌,引领着我飞到了上海吴淞口。抬眼望去,前面是一片无边的大海……
新闻推荐
本报讯(洪青青)为表达对援助湖北医疗队员的敬意和感谢,日前,怀远县省级“双强六好”非公企业安徽中草香料股份有限公...
怀远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怀远县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