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哈三刀这日内第二次来到古堡下。早

这是哈三刀这日内第二次来到古堡下。早晨去白头先生家喝酒就经过了一次。哈三刀的家在山崖下的石窑里,窑里除了炕、一床被子和早年母亲陪嫁的一个柜子外,别无他物。哈三刀主要靠无赖行径和帮闲混饭打发光阴。从他的家去白头先生的家可以走捷道不经过堡子,但他却愿意绕道堡子,再去白头先生的家。平日有事没事,他总要来堡子底下转悠转悠,这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更改的习惯。

哈三刀虽说是光棍,可经历过的女人不少,但渗入骨髓、使他为之痴意着迷的女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剌英。得不到剌英,能在堡墙上望见剌英一眼,哈三刀就很满足了,觉得这日子没白过,一整天身子骨感到轻松有力,他口里的乱弹和花儿也会哼个不停。

哈三刀是被白头先生从家里赶出来的。哈三刀醉酒后在酒桌上和富家子弟尕三毛打了一架,弄得杯盘狼藉。白头先生并不是为这将他赶出来的。吵嚷打闹,这本是酒鬼们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没什么稀罕。但要命的是,哈三刀打架归打架,他却在打架过程中将他和白头先生所干的一件极隐秘的事给说出来了。哈三刀说出这事后,自个儿吓了一跳,白头先生更是惊气交加。白头先生双唇颤抖,浑身哆嗦。

白头先生怒骂,你两个人,庙门上屙屎,想欺负神仙?还是咋的?惹恼了老子,老子把六麻子叫来拾掇了你们,把你们囫囵身子绑了佴(扔)进黄河里喂老鳖!老子叫你们来喝酒,想让你们给老子助兴凑热闹,你们却打闹搅我的酒场子,败老子的兴。你们都给老子滚回去,快滚!

大家见白头先生真的动了怒,在白头先生的咆哮声中,一个个灰溜溜地离开了白头先生的家。

白头先生早年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土匪,而且是一股土匪的匪首。白头先生后来洗手做了良民,但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不少,现在仍横虐于亚罕古堡地区的匪首六麻子,就是他悉心调教出来的高足。六麻子常将打劫来的财物孝敬白头先生。这么说吧,六麻子是明匪,白头先生是暗匪。暗匪有时比明匪更令人畏惧。

白头先生这些日子心躁眼跳、夜不成寐,他感到有一种威胁正逼近自己。

这威胁来自于革命。

共产党的队伍已抵达据此不足三百里的地界,共产党的队伍兵锋所指占据亚罕古堡地区只需一日半日的功夫,可共产党的队伍占据宁夏后却一直按兵不动,未能西向袭取唾手可得的亚罕古堡地区和靖远县城。但这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队伍就不来了,共产党的队伍迟早要来,这只是早晚间的事情,白头先生为此深感恐惧。从宁夏传来的消息说,共产党的队伍占据宁夏后正进行减租反霸和土改运动,有些大户人家的子弟经不住残酷斗争逃跑了,有的甚至上贺兰山做了土匪,和共产党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共产党的队伍眼下正集中兵力围剿山中的土匪呢。白头先生思忖,这恐怕正是人家一时腾不出手向西进军亚罕古堡地区的原因吧。

白头先生心情烦闷,邀集哈三刀、尕三毛和其他闲散之人来家里喝酒,大家在酒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时局形势。白头先生对人们从各种渠道传来的有关革命的信息极端重视,他对这些信息进行反复地分析判断,试图找出使自己在革命到来时处于有利境地的对策。但酒桌上的人们酒气冲天、醉话连篇,他们传来的信息没有多少可汲取的价值,白头先生当然也就找不出什么使自己趋利避祸的有效对策,白头先生的心情一时颇为沮丧。

白头先生知道自己曾做了什么事。

白头先生知道共产党来了饶不了自己。

白头先生想跑,但自己年过七旬高龄,已老迈跑不动了,这把年纪跑到外面去,再过那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是打熬不住几天的,很快会把老命搭上的。

跑是死,不跑还是死,白头先生决定坐观时变,共产党讲究宽大,说不定自己还会侥幸过关。人眼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好生恶死这是人的天性,白头先生虽说已步入古稀年纪,白头先生并不真的想死。

哈三刀和尕三毛发生口角并打架,主要是因为尕三毛对哈三刀的不恭和恶意挑衅。他们平时就是一对言不投、意不和的对头,他们很少在一块儿单独碰面,偶尔碰面,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理谁的茬儿。尕三毛非常鄙夷哈三刀的卑贱无赖,哈三刀则极端痛恨尕三毛的傲慢和以势欺人。他们之间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情。

诱发他们打架的引子却是白头先生在酒桌上说的几句话。

白头先生说,哈家老侄,革命眼看就要来了,像你这样的赤贫阶级怕是要吃香呢,你日后交了鸿运,莫忘了帮扯一把我这老朽。

白头先生说完这话,身子往太师椅的后背上靠了靠,用手向脑后梳捋着清朝遗老式的雪白头发,眼睛则紧紧盯瞅着哈三刀,等待他的反应。

哈三刀的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听了白头先生的话,他赶忙将一口槽头肉吞下肚去。

哈三刀说,吃香了!到时候真吃香了,老侄的头上七个窟窿,还能多出一个?不过话说回来,老伯到时真有了难肠,凭你老人家这样看起我,我也吃了你不少的酒饭,我舍命也要帮扯老伯一把。

白头先生听此,脸上顿时露出感动的神情,嘴里连说了几个好字。

白头先生顿了一下又说,我就知道老侄是个重情分讲义气的汉子。

哈三刀听了白头先生这番对自己赞许的话,有些受宠若惊,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事情。白头先生一向将他当狗看待,没有真正将他当过人,今儿天算是将他当了一回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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