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捡来的伯父

【百花】捡来的伯父

□毓新

奶奶始终认为，那孩子昏倒在爷爷坟头，是有冥冥中的指点呢。

刚看见孩子时，奶奶其实吓坏了。奶奶带了不满七岁的父亲，给病逝不久的爷爷上坟。奶奶摸摸昏倒的孩子，试试鼻息，马上沉静下来。奶奶知道孩子没死。从孩子腰部流脓的伤口、麻袋般的衣着以及红五星帽子，奶奶明白了什么——那几天，会宁东南地面的驿道上一个劲儿过队伍；驿道两旁的山岔里，偶尔也有三三两两的兵，衣着跟昏倒的孩子差不多，头上戴了红星帽，风尘仆仆朝西北方向的会宁县城赶……刚刚失去爷爷的奶奶，心里本来蓄着湖泊般的苦水，看着那不省人事的可怜孩子，目光早已模糊了。

多年后，有记者反复问奶奶，那时那刻心里想什么？

奶奶不假思索，啥都没想。奶奶始终固执地这样说。

啥都没想的奶奶，放弃给爷爷上坟，背孩子回了家。

奶奶让不谙世事的父亲守住那孩子，赶打农历九月天的绿头大苍蝇。奶奶自己去野外，采集银翘、艾蒿、马勃等草药，拿回家精心煎熬，替孩子清洗伤口。又轻轻撬开孩子的嘴，一勺勺把小米汤灌进他瘦小的躯体……

一直到第十天，孩子终于醒了。尽管身体虚弱，可孩子挣扎爬起，双膝跪着，朝奶奶亲亲地喊：“妈！”

奶奶拥他入怀，热泪奔涌。奶奶后来不止一次地说，那是老天爷看她可怜，白白送她的儿子。是我刚死去的爷爷不放心力单势孤的父亲，帮助拣拾的哥哥。其实，那孩子年龄到底有多大，他自己都说不清。奶奶看他个头比父亲高半个头，决定让他当哥哥，父亲当弟弟，从而顺理成章成我们的伯父了。

从此，父亲玩耍多了笑声，奶奶双眼少了泪水。兵荒马乱的年月，孤儿寡母的生活，奶奶咬牙往过挺。艰难日子一天天送走，形影不离的伯父和父亲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奶奶愁得没地方说——要知道，在当时的会宁，就算有合适女子，没三十个“袁大头”作彩礼，别想把那女子娶进门。

奶奶无声叹息，夜难成寐。

有天夜半，伯父潜入奶奶的窑洞，宽慰无法入眠的奶奶，说他已经长大，有能力帮弟弟娶上媳妇。

奶奶疼爱地抚着伯父，说娶媳妇应该先哥哥后弟弟呢。

伯父摇头，说当年他腰里受的伤，使他不能娶媳妇了。

奶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伯父一字不差地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认真严肃的语气，使奶奶不得不信。奶奶号啕大哭。

日子是不能不过的。奶奶、伯父和父亲艰苦奋斗，终于将红衣红裤的母亲娶进了家。奶奶疼女儿那般疼她，伯父待妹妹那般待她，父亲呢，当然待媳妇那般爱她了……如果不是伯父，不是伯父腰间的创伤留下的阴影，奶奶几乎可以算很幸福的老人了。

伴随新中国诞生，伯父跟四川的老家取得了联系，老家来信叫伯父回去，说那儿已经分田分地过上了好日子。伯父想了好久，最终给老家回了信，人却永远留在了奶奶身边。

不久，父亲从山崖上摔了下去。父亲是挑柴火走夜路，不小心踩空摔下山崖的，血糊糊地被抬进家，看了一眼奶奶就断气了。真正天塌地陷，满门生悲！

假如不是伯父，奶奶说什么也迈不过那道坎。

父亲殁了，年轻的母亲岂能久留？奶奶的心碰疼碰疼地悬着。父亲百日那天，奶奶哭昏了好几次。当天晚上，伯父瞅母亲不在，扑通朝奶奶跪下，说最好别让母亲走——如果母亲愿意，他就跟她结婚。

奶奶疼爱地扶起伯父，不知说什么。伯父进一步说话了，说当年他是看家里艰难，怕耽误父亲娶亲，才谎称腰伤不能娶媳妇的。

奶奶的泪泉早已流干，愣煞煞瞅着伯父，不知高兴还是伤心。

几个月后，在奶奶的主持下，伯父和母亲搬进同一窑洞里了。成婚之前，伯父已经进政府参加了工作。可无论多忙，伯父总挤时间看望奶奶。伯父深知奶奶不容易，发誓给她好好养老送终。

事实上，奶奶是八十岁去世的。奶奶垂危之际，已经担任公社书记、两鬓白发可依然两脚泥巴、两手厚趼的伯父，把我们姐弟唤到一处，让齐刷刷朝奶奶跪下，在老人安详的注视中，庄重严肃地安排后事：我和大姐，姓了父亲的姓；弟弟和小妹，姓了伯父的姓。

我们姐弟总共四人，都是伯父和母亲结婚后生的——我们既是父亲的儿女，又是伯父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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