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鱼记□许 敏

缕缕炊烟涂抹出晚霞的时候，“诗圣”杜甫端着他发明并亲手烹饪的“五柳鱼”，从唐朝递进我的窗口。这千载难逢的幸运降临，让我这个小后生大喜过望，正要打招呼，先生已微笑着隐身而去，只把一张清癯的面庞深深地刻在我心头。

这道飘逸着浓郁的唐诗韵味的名菜，让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吃鱼的事。

我的童年是在桂西一个名叫定安的小镇度过的，那里有一条发源于云南的驮娘江。从清康熙五年（1666年）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间，定安一直是西林县的县城，1951年被改为区公所，划归田林县。虽然驮娘江比长江、黄河小很多，但处于县治时期的定安，却也是滇黔桂商贸交往的重要水路通道和集散地，不时有满载火油、生盐、洋纱、桐仁、茶油、药材、云耳、香菇、烟土等货物的几吨重的木船，在驮娘江上顺流或溯流而行。也因此，定安这个偏僻小镇一度风光起来，繁华起来。

当然，历史的意义，在我当时幼小的心里，是无法意识到的。我能想象的，就是驮娘江里应该有好多的鱼。我也听说过，江里百斤重的大鱼都有，不过我没有见过。我家就住在临江那条石板街的派出所里，父亲有时候带我去学游泳，我只见过小鱼仔从我身边游过。

有江，有鱼，自然就有人打渔。打得鱼后，多半人并不拿到圩场摆卖，而是破肚洗净，串好鱼，提着直接送到一些人家去卖。这样的人家，多半是吃公家饭的。要是主人不在家，就把鱼挂到门锁扣上，主人回来见到门上挂着鱼，有时候晓得是哪个送来的，有时候也不晓得。当然，晓不晓得都不要紧，卖鱼的人自己会上门来讨要鱼钱。

我第一次吃鱼是刚做人没多久的时候，也不是直接吃鱼，而是吃鱼米浆。当时，母亲为了让我戒奶，就改用米浆喂我。可我吃惯了母亲的奶水，虽然还不懂事，但嘴唇还没碰到这种不明食物，本能就让我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继而产生了排斥心理。我因为还不会说话，只能哇哇哭着闹着不肯吃米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母亲坚持用米浆喂我，我坚持用哭闹来抗议。

有一天，母亲又把米浆舀着递到我嘴边，我忽然觉得米浆的味道跟之前的不一样了，像奶香味，又不完全像奶香味。犹豫了一下，我就张开嘴试着吃了一小口。这一试，我立即被这种米浆征服了。换言之，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跟母亲的奶水一样激起我的食欲，这种米浆就是了。等到我稍稍懂事后才知道，那种米浆是母亲用剑骨鱼肉磨成浆，跟米浆一起搅拌而成的。剑骨鱼光滑无鳞，嘴巴很宽，虽然鱼背黑黑的，但煮出来的汤白得很，香得很，跟奶水一样。不过，平时人们很少打得剑骨鱼。那天，一个受过我父母恩惠的群众（那时候习惯把农民叫群众），从山上挖地回来路过派出所门前时，听到我在哭闹，一打听，知道是我不愿意吃米浆的原因，立即跑回他家，很快就扛起三板船下驮娘江去打剑骨鱼。打鱼当中，天空突然下雨，尽管他已经打到几条别的鱼，但他坚持要打到剑骨鱼。没过多久，他还真的打到了一条剑骨鱼。可就在他收拾鱼网的时候，可能因为他挖地累了大半天，出汗多，又被雨淋，手脚突然发软，接着两眼一黑，身子便歪倒掉落到江水里，不省人事。幸好被路过江边的人发现，把他给救了上来。

后来，他隔一两天就打一次鱼。也是怪，他每次都能打到剑骨鱼，别的人就是没有他这样的幸运。可是，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一场意外事故夺去了他的生命。

后来，当我稍稍懂得记事，母亲就给我讲了我第一次吃鱼这件事。因为我还太小，母亲并没有对我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反复叮嘱我一定要记住那个群众的话，只是仔细地讲起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记得，母亲讲到那个群众为了打剑骨鱼给我吃，差点丢命的时候，流了泪。

后来，多年以后的后来，每当我回忆起母亲给我讲的这件事，我才觉得，世间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一滴眼泪更有说服力。

母亲的泪水，就像是一颗种子默默地根植在我的心里，并随着岁月而发芽，而生长，长成了一棵大树，树名就叫“爱”。

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忠厚诚实、善良本分的品格，她毫无保留的慈爱基因，始终贯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间。

今年夏至过后没几天，我母亲就病逝了。而在一个多月之前的“母亲节”，母亲虽然在医院住院治疗，但神智还清醒，还问我记不记得她给我讲过的我第一次吃鱼的事？我明白母亲为什么时隔几十年后，还问起这件事的含义。我默默地看着母亲，点了点头。那一刻，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望来路，我在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中年，并没有感到过时光的荒凉和岁月的空虚。即便是在仕途上遇到坎坷，我也没有陷入沼泽泥淖之中，而是一步一步地踏踏实实地行走着。因为，母亲一直陪伴着我，母亲一直牵着我的手。

而今，母亲离我越来越远，每当我怀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时候，她的音容笑貌宛若生前，她永远以那样的笑容在前方注视着我。

这一刻，“五柳鱼”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真想大叫“诗圣”杜甫一声，让他转回身来。我想告诉他，我从小就跟母亲学会了“五柳鱼”的烹饪方法，这些年来还用这道名菜招待过众多亲朋好友，不仅收获了亲情和友情，也收获了幸福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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