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江口村的活字典

心香一瓣

张少康

他，古铜色的脸上，刻着一道道皱纹，眼睛明亮有神，身上常穿一件唐装粗布衫，灰色的长裤裤脚常卷到膝盖上。与他见面，一眼就看出是个饱经风霜，再老实不过的农民，而他在远近又小有名气，人们有什么不懂的事总爱说：找那“字典”去。那“字典”叫陈宝基，在家里辈分排六，乡亲们都尊称他“六叔”。府上在郁江边的贵港市港南区瓦塘镇瓦塘村上江口屯。

认识六叔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侄女与他儿子鸿腾成婚后，我到了他家，算是走亲戚。他正在给亲朋好友讲解“三亲六戚”，那场面，好像课堂上老师在教学生识字认理似的。听他讲解，我感觉他还是“喝过点”墨水的。那时，他在乡农机厂做修理工，有助理工程师资格，修柴油机、打谷机、单车……后来，他夫妻俩“飞到”山区田林县，自己开了间夫妻农具修理店，因手艺高，心地善良，回头客就像门前那条河水般川流不息。

不久，我到百色工作，下乡路过田林总要顺路到店里看看他们。他乡遇亲人，倍感亲切。有一次，我看到他床头上放着一本《辞海》，我翻了翻问：六叔您也读《辞海》呀？他说：人家来修农具，坐在这里久不久问你这个词那个词的，有的我懂，有的不懂，不懂的就随便翻翻那书给人家解释解释。他说这《辞海》是在老家农机厂做工时买的。那时一个月工资十几二十元钱，《辞海》新版出来后，攒上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本。六叔还说：用20元从收废旧的人那里买回一套《辞源》（4本），后来把这《辞源》给了儿子鸿腾。

我在鸿腾家里看到这套《辞源》时，鸿腾还讲了一个小故事：那是1983年初，他还在贵港木格高中读书，由于学习紧张，交通也不方便，周六回不了家。有一个周六，他刚回到大宿舍门口，看见父亲站在宿舍区门前，靠着自行车，远远地叫他：阿腾，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他走近一看，一袋米、一个棕色四环素瓶里装着头菜炒肉丁。接着，父亲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慢慢地说：知道你爱读书，先给你买一本《汉语词典》，以后有钱再给你买《辞海》《辞源》。鸿腾说：我如获至宝，一直带在身边。听鸿腾这么一说，我打心里更敬六叔了。

六叔在田林一干就十多年。随着年龄增长，思乡心切，前几年又回到家乡来。他在村口开了一个店，重操老本行修农具，还兼卖日用杂货，订了《广西日报》《贵港日报》《环球时报》《参考消息》，桌上依然放着那本《辞海》，还增加了《幼学琼林》《新华词典》。叔伯兄弟、大婶小姨，有空没空总要聚到店里，路过的行人也总爱在这里停脚歇歇，听他讲讲时政，看看报纸。有一回，我同他聊起读报收获，六叔说：现在报纸就是我的精神食粮了，宁可少吃一餐少睡一觉，也不能一天不读报。报纸内容挺好的，现在时髦讲“正能量”，我感到报纸正能量满满的。

有一段时间，《广西日报》花山副刊登有“美丽南方”文章，乡亲们看了报纸，问六叔，“美丽南方”在哪里？我们想去游游。六叔说，你们看看门前。大家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郁江江面宽阔，江水奔腾不息，大船小船穿梭往来。他又叫大家看看后面的院子，屋檐下挂满了葫芦瓜，金黄金黄的。院子旁边是一片稻田和果园，稻谷黄了，柑橙熟了，金灿灿的，好像大地铺上了一层金子似的。六叔问大家：你说我们这里靓不靓？大家都说靓呀靓呀。六叔又说：这就对了，这也是“美丽南方”啊！大家都笑了。想想，他又说：你们看挂在门前那些葫芦瓜，“葫芦瓜”——“福禄寿”，比大城市大楼门前蹲着的一对对石狮子实在多了！他这么一说，乡亲们就更开心了。

有位乡亲问六叔，最近他家装修房子，门是用五块实木板拼成的，说这叫“五福临门”，怎么解释呢？六叔说：五福嘛，第一福是“长寿”，第二福是“富贵”，第三福是“康宁”，第四福是“好德”，第五福是“善终”。他扳着手指一福一福地讲，进一步解释说：长寿是命不夭折且福寿绵长；富贵是钱财富足且地位尊贵；康宁是身体健康且心灵安宁；好德是生性仁善且宽厚宁静；善终是临终时没有遭横祸，身体没有病痛，心里没有牵挂和烦恼，安详且自在地离开人间。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说。

有一回，乡干部下乡和六叔聊天。六叔说，现在不少人修造祖宗墓，不懂得碑文怎么写。有一次，有个人跑了十几里路来六叔家请教，他要把他父亲与他继母同葬，墓碑上应该怎么写？六叔查字典后，建议他尊称继母为“妾母”，并把碑文写给他，让他满意地回去了。六叔说：农村呀，也是个学堂，还是要懂点传统文化。他显得很自豪。

鸿腾还同我说起：老爸长孙成婚，用大红纸写了字，贴在堂屋。标题：孟孙欣受室，长男喜为翁。六婶对这内容没全领会透，问六叔什么叫孟孙？六叔六婶是初中同班同学，六叔回答：老同学，你也有初中文化了，去查下字典吧。六婶查了字典后说，懂了，孟孙就是“长孙”啰。大家笑了。六婶又说：老头呀，你经常查字典，学问当然比我强，但讲政治我比你强。我是中共党员，儿子儿媳都是中共党员，你还不是呢！六叔马上回答：可我是积极分子，向党看齐！向党看齐！六叔说得一本正经，大家笑了，笑声回荡在美丽乡村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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