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遇□罗荣国

大清早，正是意气风发的我，随着父亲的脚步从大山深处的小村走向我即将就读高中的阳圩中学。傍晚赶到阳圩时，我忽然看到了一条河，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的大河流。这时刻，我焦躁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点的湿润。父亲告诉我，这叫剥隘河，是右江河的上游。我们要去的阳圩中学，还要搭上渡船过河才能到达。往前一望，看到一只渡船摆在那里。这也是第一次看到的渡口和渡船。摆渡人叫刘伯伯，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汉子。在船上，刘伯伯看到我太紧张，他叫我看看绿竹迎风的两岸，望望缓缓东去的江水……想起自己今天第一次与大河相遇，第一次与渡口相遇，第一次与摆渡人刘伯伯相遇，心里满是欢喜和好奇，尤其是遇到了刘伯伯，给自己后来对这个长辈的敬意埋下了厚厚的铺垫。就是这次相遇以后，我在阳圩读书、教书好多年，这个刘伯伯常常将我渡过江南江北。20多年前的那个街日，摆渡工刘伯伯从早到晚摆渡，因人多无法停歇，午饭来不及吃。傍晚收渡，刘伯伯刚转身往家走，忽听“渡家，摆渡，救命！”的呼叫声，刘伯伯二话没说，又跑到船上，把病人运到对岸，及时送到阳圩卫生院抢救。因抢救及时病人得以生还，而刘伯伯则是又累又饿倒在船上永远起不来了……这时，我才知道，这辈子与刘伯伯这位大好人的相遇是自己的福分了。

春节爆竹的硝烟还在乡村田野里弥漫着，我怀揣着录取通知书（恢复全国高考的第一年是春季招生），在父亲的引领下，坐上机帆船，还是在阳圩渡口启航，沿河往百色城方向昼夜兼行。现在，我又与阳圩往百色这条水路相遇，第一次乘船在江河上长途行走。我知道，我这就要远离父母、亲友到陌生的城里开启新的人生。剥隘河的流水，与这艘机帆船一样，在青山绿水间慢条斯理地缓行着。两岸的青山、老宅或木板小屋挤挤挨挨地倒映在江水的清波里，随着河水的涌动跳荡得一会拉长一会变短，一会歪斜一会零碎。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那纷纷扬扬的小雨就像飘荡的纱巾将河面给蒙住了，使一向我行我素的剥隘河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夜色开始一点点撒进百色城的大街小巷，我背着沉重而又简单的行囊，走进了我以后要在这里学习、生活的新学校。放下行囊，我走向临河的楼台凭栏远眺，只见一缕缕水雾在河面上袅袅升腾。而远处暮色烟雨中的那毕渡口，几叶偏舟就像一只只疲惫的鱼鹰一样趴伏着，一动不动地停靠在那里。正是在这里，我又与新的老师、新的同学相遇了，真正进入读书的状态……

20世纪的那个秋天，命运将我抛到离百色城好远好远的这个小村，开始了第一村长的生涯。起初，自己还把组织的良苦用心误解是“被贬”，多少的营营念念——“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展读家书和朋友们的来信，简直成了我唯一的期望。这种期望一次次把我心中那块空地填满，又一次次将我心里那块空地搅乱。“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我不时望着天上那一勾弯月，发出“桃源望断无寻处”的兴叹，发出“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感伤与忧戚。却不知，正是这里，让我与淳朴的人们有了相遇而快乐有动力。村里的老干部、老党员教我做工，村里的群众教我做人，使我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在那些日子里，这个和云南农村相邻相连山村的绿水青山终日与我耳鬓厮磨，眉目传情；村头的那条小河给我投怀送抱后又朝着远方一路奔流而去。于是，随着光阴的流逝、时间的久远，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这里的山水，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这里的人们。前些日子，我随几位老领导、老上级回到了阔别29年的这个小山村。我们刚刚走进村子，在村头迎候多时的乡亲们夹道欢迎，奔走相告，前者呼而后者应。在鞭炮声中我们被拥进了家家户户；在一台台饭席上宾主细语绵绵，频频交杯，“把酒话桑麻”；明媚的阳光下，老幼提携，相扶相拥把我们送出村外，互道珍重，长时间地握手。我望着想着，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是多么可爱的人们啊，我今生今世有幸与他们相遇是我的福分啊！

正是如此，人世间的一个个相遇不知让多少男女心往神驰。且不说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相遇是个千古绝唱，就是鲁迅和瞿秋白的相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让人竞相折腰。世上不仅是人的相遇充满柔情，就是草木与天时季节的相遇也是如此美好。人间草木，菜蔬瓜果，一旦与冷霜相遇，便由内而外地发生变化，变得内敛、温润、沉稳、朴厚、甘美，看着让人觉得舒心——枫树遇上冷霜，叶子由绿渐渐转红，平添了几分神采，惹得诗人停车观赏而感叹霜叶红于二月花。红枫比二月的鲜花还美，功劳当然是枫树与冷霜相遇；与红枫相类似的，还有乌桕的、樱花树的……它们与冷霜相遇后，叶子也悄然换作殷红，妩媚俏丽，楚楚可人；果蔬中的青菜与冷霜相遇后，口感变糯了，少了春夏的淡淡酸苦，多了些许的甘美；柿子若是没有遇上霜冻，青涩硬艮，而遇上霜打后则色红如灯，汁肉软怡……

而在诗书里与美好的意境相遇、发生共鸣的感觉也是非常的美妙动人——“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读的时候，我们在心里常常与这样的画面相遇：两人忽然相见，男的主动搭讪：“我们是喝一江之水长大的啊。”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迅速拉近的距离，赢得美女的好感。美女临别说：“一定不负相思意。”水到渠成，结果真好。还有，记不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说杨绛遇到钱钟书，一见钟情，便怦然心动……既然遇上知己，连姓名什么的都无关紧要，在风雨和美酒的情致里早已不期而遇，心心相通……

是啊，相遇，就是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遇上对的物。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仿佛就是老天的特地安排，没有期许，不必寻觅。人与人相遇而悲欢离合，事与事相遇而跌宕起伏，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遥望阳光月亮，一次又一次地远眺绿水青山，一次又一次地凝视可爱的人们，暗定不再为了虚无缥缈的事而东张西望，而是心定如水，注视着每一个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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