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慈母□莫维铭

一

多年前就想知道母亲童年的一些境况，春节回乡，终于遂了这一愿望。

晨曦微露，我就上路了。乡间掠掠而过的景色让人欢欣不已。不久，就到外婆家了。知道我的来意之后，表哥乐呵地说：“我是你妈妈的晚辈，不太了解她的童年呀！你外公和大舅才知道，但他们都早已离世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家住后排的表舅。”我有些失落，但这也在情理之中。离开表哥家往表舅家继续问询母亲的童年。表舅说，你妈妈从没有上过学，但天资聪慧，善良乖巧，从不与人争；善绣花、剪布、裁衣，家里的枕套、被褥、帘上、亲戚家小孩的鞋帽上都有她绣的花。她小时候长得水灵灵的，秀发玉容，一派清纯，很标致，而且勤快听话，唱得一腔好山歌。表舅还细数母亲的许多好话，但鲜有具体事例。这我明白，因为母亲本身就是山沟里艰难长大的普通人。鞠躬谢过表舅，起身告辞。侄表弟陪我到他家的玉米地走走。地里种着青菜、萝卜、豌豆，地角田畈还有一些甘蔗。踩在田埂地垄上，凹凸起伏，那里曾经有母亲小时候串串被岁月湮没了的脚印。风里来，雨里去，她和外婆曾经在那里挑水挑粪、刨挖、采摘、种植、收割，挥汗如雨。

我又到村口大水池边观望，早年的柳树不见了，没有了婆娑婀娜的倒影。但我猜到，母亲小时候一定天天来这里提水、洗衣，和同伴嬉戏打闹，把银铃般的笑声泼洒在粼粼的井水里。伸向村外那条陡峭的弯曲山路，也肯定留下母亲一帧帧背猪菜、挑玉米的身影。那身影在阳光下，雨雾里，夕阳中，晨曦间一定轻盈如画……

二

返程的时候，我重走小时候母亲领我去外婆家的那条弯弯山道。一出村口，就见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了。小时候当我们母子走到树下的时候，就看见外婆家的灯光、炊烟，听到孩童的追逐喧闹声，心中填满了欣喜。遇到风雨，我们就把榕树当伞依偎着躲雨挡风。

走到弄育（地名）山坳的时候，我在那里停下脚步。那是小时候我和母亲走累了歇脚休憩的地方。滑溜的大石头由于少有人走已经褪去了些许光泽，但马蹄的印痕还依稀可辨。在那里，母亲曾经蹚过乱石，扒开荆棘，在石缝里给我捧回香甜的野草莓，倚在崖边摘来橙黄的番石榴，还在那里把外婆家给的红鸡蛋轻轻敲在石头上，剥开了给我吃。

回头俯视，弄育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向晚开始降临，我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赶路，走着走着，似乎迷路了，我的家在哪儿呢？我已经没有了广阔天地间的荫蔽。当年这个时候，走不动了，母亲就背着我在山间小径上蹒跚而行，翻过一岭又一岭，直至一深一浅把我背到温暖的家。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此刻，荒原浩大，一个人伶仃地走着，孤单，寂寞。没有了母亲的臂膀，就像没有根的蓬草。如果可以，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我背着母亲沿着当年的小路走啊！哪怕十次，百次，千次。

三

回到家，村庄的灯光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天空深邃辽远，星河灿烂。思绪又回到工作之后第一年中秋节。那天，我从百色辗转几百公里，换乘几趟客车，才在月色朗照下踏进村口。知道我要回来，母亲早已在村头等候多时。当我出现，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悦的光泽，脸色由开始的焦虑换成了笑靥。在外工作的二哥、三哥都回来了。母亲准备丰盛的菜肴自不必说。饭后，我们在房前摆了一个大桌子，全家一个不落整整齐齐围坐着，里里外外溢满温暖，其乐融融。

月亮像把光辉洒向人间，也洒在村子的四周。当晚，母亲第一次尝到我们买回去的月饼，当晚，也是全家人唯一一次在中秋节团圆的时刻。由于种种原因，之后的时日，聚散离合，我们都没有回到母亲身边和她再度赏月。这些年，母亲走了，老家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那个中秋之夜，悲由心生，不禁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四

母亲是一个善良勤勉的人。她为全家人操持一生。母亲最大的功劳就是和父亲在地里卑躬屈膝地挖地种苗，像鸟儿临巢喂食，哪一张嘴都不曾落下。母亲说她的命是土命，不曾离开过土地。年复一年，寒露霜降也都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拿捏泥土，侍弄五谷，从不惜力。我小时候放牛、砍柴、割马草，倾尽所能为母亲分担。从母亲身上体悟到劳动的快乐充实，也体恤到父母的艰辛不易。后来与母亲作别，远游他乡求学，跟随母亲劳作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只要假期回家，就重拾锄具与母亲下地。

一次，和母亲挑着肥料穿过家门前的稻田到自留地劳动。那时稻花正开，芬芳四溢。轻风微微的吹拂，那些花儿如无数翅翼颤颤的蝴蝶在我们眼前翩翩绕绕，似簇簇白浪。母亲似乎和稻禾一般高，稻花一片洁白，母亲的发墨一样黑，轻盈穿行于田间的阡陌，那画面真美。那时候我还年轻，母亲也还不曾老去。我们干起活儿几个钟头不累不歇。锄起锄落间，她和我讲至今依然不曾忘记的浅浅道理。如见人要打招呼，给先辈让路让座，客人到访要以诚相待，积德行善，不与人恶，不偷不抢，正直做人，不计得失等。肺腑之言，诚挚恳切。现在想来，母亲授予的何止是浅浅的道理呢？因为那些宽厚慈悲的万千嘱咐一直根植于我的骨髓，指引前行，受用至今。

五

由于背负的担子过于沉重，母亲也有苦楚与迷茫的时候，甚至一度有抛舍我们的念头。一天，母亲和邻家的婶婶在家门前不远的井边促膝交谈。开始她们聊的是家长里短，时节农事。后来母亲向婶婶倾诉苦衷，甚至说出想寻短见的话。她说，如果没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就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听到母亲倒的苦水，我的心一阵锥心的刺痛，还瞥到她不停抹眼垂泪。我那时很愚钝，根本不懂如何去慰藉安抚无助孤苦的母亲。我知道多难多苦，母亲都没有丝毫怀忧怨恨，母亲惶惑的是父亲在过重压力下滋生的暴躁脾气，恶语相向。

当天，不更事的我非但没有给母亲宽心的话，下午肚子饿了还哭闹着要吃米饭。母亲满脸愁云，默不作声。家里粮仓空空，确实没有米饭可以给我吃的，我一赌气便跑到家对面山坡番石榴树下躲藏起来。本以为母亲会寻找或呼喊我回家，但直到日落西山也不曾听到母亲的叫唤。蜷缩在番石榴树下的我只好怅然的独自回家。一进家门，没有看到母亲的踪影。夜色渐浓，母亲去哪儿呢？恍然间，向自留地望去，看见母亲依稀的身影还在玉米地晃动。我愧疚不已，光着脚板撒腿奔向地里的母亲，边说自歉自责的话边帮母亲扛起锄具，暮色合围下，母子一前一后回家。

六

母亲离我而去已经有五年多了。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了。母亲离世的那天，天空飘着绵绵的雨丝，打落在我们每一个儿女的心上。翌日，我就去往母亲的新坟上香祭拜。母亲的新坟在离家不远一面土坡上，有小路逶迤，野花掩映。我虔诚的跪拜在母亲的坟前烧纸上酒，匍匐于坟头痛哭，叨念着，希望唤醒沉睡中的母亲，盼望母亲呻吟着回应我的声声呼唤。

今年就要择个吉日给母亲捡金了。届时，我要亲自破坟开棺捡拾她的骨殖，亲自背负她的遗骨安置新的墓地。我还将亲自为母亲写一篇碑文，记述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选取精美的石碑，为她架设坚固的佳城；我还会在她的墓地上栽花种树，愿那些花树能够庇荫这位善良而非凡的母亲，让花香与树荫护佑她长眠地下，让鸟雀给她谛唱四季暖暖的歌儿。

余秋雨说：“妈妈，这次您真的要走了吗？乡下有些小路，只有您和我两个走过，您不在了，小路也湮灭了；童年的有些故事，只有您和我两人记得，您不在了，童年也破碎了；我的一笔一画都是您亲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断流了。”于我，又何尝不是呢？当我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又将是一年的清明节了。我对那些与母亲的过往充满了无限怀念，愿以这些真挚朴素的回忆怀念我深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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