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家就在

仲夏的一天，我独自驾车回了一趟老家。

从百色出发，一路大雨如注，车的雨刮器不停摆动，依然刮不去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远山近水笼罩在雨的世界里，但一路穿行在风雨交织中却没有影响我回家的喜悦心情。怀旧的歌曲在车内轻盈飘荡，窗外远远近近的山黛雾里雾外，水墨画一样一幅幅美轮美奂地呈现。

踏进家门，新装修的三层楼房焕然一新，厨房里传来嘈嘈切切的声音，袅袅炊烟里飘来腊肉的香味，二哥及几个侄子正在忙碌着掌勺。我在里屋的高堂上虔诚地上了几柱香之后，环顾四周，不见父亲的身影，就直奔他的卧室寻去，正如我所料，父亲正在书桌上抄抄写写，一副享受与一丝不苟的模样。见我进来，父亲一改以往淡定的神情，一抹惊喜又略带愕然掠过他沧桑的脸上。这大概是我三个多月没有回家的缘故吧，他的惊喜让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愧疚的不安。

母亲去世之后，家里似乎空寂了许多，炎凉了许多，只有父亲与弟媳（弟弟在广东打工）两个人在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里过着平淡的日子。九十三岁的父亲习惯不改，秉性不变，看书写字，听歌下棋，生火煮饭，在房前屋后修补敲打，侍弄花草，种菜种豆，堆彻柴垛，与左邻右舍抽烟闲聊，一天天打发乡下的恬静岁月。

我把二儿子六个多月的照片递给他看，他注视着默不作声，但我知道他此刻的心里正流动着一股暖流，像轻音乐一样舒缓，因为他看得久久的，不舍得放下，他满脸洋溢着幸福，像他许多年前怀抱我们八个兄弟姐妹的甜蜜与满足。如今，父亲已经老了，满头白发，两鬓如霜，颜容萧索，走路不再矫健，平时很少到城里与我们居住，就是偶尔进城也呆不了几天就闹着匆匆返回乡下的老家。我们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家，有了各自的工作，天各一方，每一次相聚相叙都要经过长长的期盼与等待。几年前，当老师的三哥突发脑溢血离开人世，白发送黑发，父亲陷入悲凉，沉默寡言了很久。前年，母亲也先他而去，没有了对母亲的牢骚，父亲反而不习惯了，相思成愁，开始品尝到晚年的寂寞与孤独，这更增添了父亲一天比一天的忧怨哀愁。为了让三层楼里不至于空荡和凄凉，父亲住进了母亲生前的房间，让这个家始终像一个家，也避免我们节假日回家时见物思人，悲从中来，减少对母亲那份深深的思念。

骤雨初歇，故乡的天空湛蓝湛蓝。老家后面高高的山上草木青绿，雾气氤氲，我跨过雨后流水潺潺的小溪走向父亲耕种经营的自留地，鲜嫩肥美的杂草没过人膝，浩浩荡荡的草莽处玉米已经饱满成熟，有群鸟在丛丛的叶子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上的南瓜黄瓜随处可见，有大有小，有黄有青；间种的花生、黄豆、西红柿或露出地面或黄灿灿的一片或黄红交错；蟋蟀欢快地合奏，蚂蚁正在搬家，蝴蝶踏叶起舞，蜻蜓飞飞停停，夏蝉恬躁，黄皮果熟在枝上……这些啊！是我斑斓的童年记忆呢！我怎么看也看不完，怎么听也听不够。在我看来，父亲的自留地比吴伯箫的《菜园小记》还丰富热闹，还更加嗡嗡嘤嘤，更让我流连忘返。只不过此时只有我一个人伫立在这样千姿的风画里，也只有我一个理睬这些城里没有的视觉与听觉。著名作家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有过这样的描写：“村庄的亲人们一个个走掉了，村里人也搬到别处，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在一个人的村庄进进出出，没有人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人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种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经结束。”现在，故乡不是我一个人的村庄，也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村庄，但村庄已经不是原来喧闹忙乱的村庄，不再是原来山歌回荡，牛铃声声，骏马奔腾，谷场唱晚，笑语声喧的家园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看不到嗡嗡作响的纺车。故乡的人有的去割草没见回来，有的去浇地没有回来，有的出远门打工难得回来……想着想着，一种伤怀，一种失落，一种悲悯，一种愁绪紧紧地裹住了我。

云收雨歇不久，天空又开始灰暗下来，一阵阵雷声在村庄的上空响起，不久就又下着厚厚的雨丝。村庄在如烟浩渺中又开始迷迷蒙蒙的一片。正当我转身欲走，我看见父亲穿着雨衣蹒跚地朝着这片自留地走来，手中还拿着小铁锨和竹筐，雨水浸湿了他的鞋子，雨滴打在他的雨衣上啪啪直响。他说要给我挖一篮生姜带回城里，我说下雨呢，不用了。但父亲还是执意给我挖，拗不过父亲，我只好遂了他的好意与决定。其实这岂止是好意？我知道那是父爱饱满的绽放。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这些细碎的事儿，我们从小到大每一次出门的行囊他不闻不问。不知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这样的“婆婆妈妈”了？这让我十分意外。以前在我们的眼里，父亲是一个两耳不闻家务事，一心只抓宏观事的严父，而现在眼前的一幕让我不禁泪落如雨。俗话说：母亲在，家就在。在我看来，父亲在，家也在。

立秋了，暑去凉来，天色开始温润。“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我不一定给父亲写信问安问暖，但我没有理由不经常回去看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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