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柴火灶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心海里一定会常常弥漫着柴火灶烧出饭菜的香甜。正是这柴火灶，正是这缕缕的饮烟，常常唤起了我们生命的气息。

上世纪的农村，每家每户都与柴火灶相依为命，依靠这个用石砖砌或土坯垒成的火灶顽强地生存、生活，温暖地团聚在一起。那年月，每逢做饭的时间，村里屯里的劈柴声、炒菜声、大呼小唤声此起彼伏；柴火灶里的噼啪声和房屋上面袅袅的炊烟就是家的无声召唤。尤其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踏着夜色，遥望着炊烟的柔情，嗅着饭菜的清香，回到自己的家门，让人与柴火灶的淳朴、温馨亲切地交织在一起。更重要的是，火灶是与一个家庭的生存、生活、富贵等紧密联系起来的。一个农家，火灶是一定要修整好的，而且修整火灶一定是在农历腊月廿三送灶爷后才能进行。1976年，我刚从学校走向社会。父亲跟我说，孩子，你长大了，下一步你要靠自己的力气和聪明生存、生活了，现在我们要好好修整家里的火灶。腊月廿三，一大早父亲就叫上我，挖红泥，捣碎，淋水，和泥，放置模板，垒泥，挖孔修边……一家人忙了一天，三个火灶做好了：大的煮猪潲水用，中号的煮菜用，小号的放置鼎锅煮饭煮粥用。当天晚上，一家人围着新火灶取暖，父亲给我谈谈以后的前景。

在村里，每年送灶爷、祭灶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各家各户都必须做好。据说每年腊月廿三这一天，每家每户的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人的善恶情况，然后玉皇大帝则根据情况赏罚。因此，祭灶时要把饴糖软化，涂在灶爷的嘴上，不让灶爷在玉帝面前说坏话；还有因为“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祭灶王爷的只限于男子。

有趣的是，因送灶爷、祭灶爷有时还引发了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那年，村里大旱之后又遇蝗虫灾。生产队长黄叔天天愁眉苦脸。临近腊月廿三，黄叔召开了户主会议，要求大家今年一定要好好祭灶爷。可祭灶爷必须是男人来做，队里的陆家寡妇没有男人怎么办？队长黄叔急得团团转。哎，有了。让光棍阿黄到陆寡妇家帮祭祭不就成了吗？有了这一着，后来陆寡妇、黄光棍来来往往，还成了一桩美好的姻缘呢！开始村里队里的人们都说这是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后来才知道那是队长黄叔的用心良苦。

无独有偶。1999年冬天，我还在地区行署办工作。我和李茂勋先生受命到本单位联系点的德保县隆桑镇果甫村抓扶贫工作，我俩受命动员、带领、办理这个村上百户人家从果甫村搬到田林县六隆镇的迁移工作。那天一大早，近二十辆客车、三十辆货车，第一批几十户人家男女老少，人、家具一齐从果甫村浩浩荡荡出发了。那天下了一些雨，大家有了不少的埋怨话。到六隆镇时已是上半夜。今晚的吃住怎么办？在田林同志的帮助下，队伍在六隆山下的空地里的几个大工棚停了下来。

“各家各户，自己或者合伙垒火灶，烧火。有了火灶，我们才有吃的，生活才会好的。”茂勋先生招呼大家。

“是啊！”一家一户，两家三户，纷纷在工棚内外用石头垒起火灶，烧火做饭。一下子天上星星闪亮，地上火光点点，四处飘荡着饭菜的清香。这家拉着茂勋先生，那家拉着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望着周围的人们，望望吐着火焰的火灶，我不禁热泪盈眶——多么善良、多么通情达理的人们啊！这时，我知道，灶既是文明的象征，也是一个家族、一个家庭无形的力量……后来，果甫村的群众每年都邀请茂勋先生和我到他们那里杀年猪，过大年呢！

当年我担任扫除文盲专干，足迹遍布了百色山山水水。那个寒冷的夜晚，在汪甸瑶族乡的一个农户家里，我看到了一个简易的柴火灶。这是一个用两个圆铁圈、三根铁棒焊接而成的三腿铁圈火灶。屯里的扫盲对象们围着燃烧柴火的火灶，一面取暖一面在村小老师的引领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朗朗书声从这个非常简单的柴火灶旁边传出，打破了宁静的夜空……

时光远逝。如今，那些柴火灶，还有叉柴棍、火钳、火铲、吹火筒早已静静地躺在各家各户的角落里，炊烟也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见不到柴火灶，见不到炊烟，我心里一片苍凉。我常常这样想，有柴火灶就会有袅袅的炊烟，有了炊烟就会有扑鼻的饭菜清香和随风飘荡的诗意。于是，再见见柴火灶，再望望炊烟，再闻闻柴火灶烧出饭菜的清香，再享受柴火灶送来的温暖一直是我这些年来的奢想。

故园之所以让人无限怀想，不在于它是繁荣还是萧条，而在于那风土乡井依旧，柴火灶正是如此；更是在于亲人、友人温暖的亲情，上千个日日夜夜养育着我的老伯母正是如此；在外的孩子回来时之所以满怀喜悦，不在于他富贵还是落魄、成功还是失败，而是在于他知道叶落归根、倦鸟知返，正如我。山上山下一派金黄，我回到了阔别多时的那个小山村，走进了任村长时的老东家。眼前的老东家已经焕然一新，以前使用的柴火灶在厨房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新灶台的煤气炉、电炒锅、电磁炉等，件件崭新。而这时，凝视着老伯母，我的心里无法平静。当年老伯母用吹风筒吹着柴火灶的火，给我煮了一锅锅饭、一碗碗汤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一股暖流直涌上我的心头。

“老妈妈，今天还能够用柴火灶再煮一餐饭吗？”我小心地问道。

“能啊，能啊。阿海，快到村头那棵自己枯倒了的橡木树那里拿一点枝条回来。”老伯母比划着说。

大家动手，一下子旧灶台、柴火灶四周扫得一干二净。老式锅头、鼎锅也洗干净了。柴火燃烧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小屋，火苗越烧越旺，舔红了锅底，映红了老伯母的脸庞，老伯母手中的铁铲碰击铁锅发出叮当响，仿佛是悠扬的交响曲，缠绵动听……我望着忙碌的老伯母，嗅着久违的柴火气味，闻着柴火灶烧出饭菜的清香，我一下泪如泉涌。猛抬头的一刹那，山村、小道、河流、农屋、柴土灶、饮烟的这一幅乡村山水画又展现在我的眼前……天空好蔚蓝，阳光正好。

安静的柴火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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