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赤崖 何诚斌

在大山崖壁下，会生出崇敬之心；或许因仰视的姿势对身体的影响，继而影响了心理。我回到城市仰视摩天大楼，却没有产生崇敬心。便知人与有着生命气场和力量的自然存在通灵感应。“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经》上这句话说明了，一如我在崖壁下的内心情感，是悠远的，普遍的。

冬日，第四次来到岳西司空山，没有上山，而是在山下参加集体活动。抬眼就看到高悬的灰白色的崖壁。我找机会离开人群，选择一个地方，静静地仰望和观想。只有那年第一次来，曾爬到距海拔1227米的山顶仍有几百米的地方，参观二祖寺上院道场、二祖传衣石、太白读书堂等，六年过去还记得夜里一个人摸索着上厕所，来到漆黑的屋外，转身望寺院背后的崖壁，它完全融入了黑暗，天地浑然一体；也还记得第二天清早，又去仰望寺院后的崖壁，它正在大放光明，白光、红光、紫光，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崖壁下成为“彩色”的，顿时精神焕发，见别人也是个个神采奕奕。

在山下，看到的崖壁是司空山的主体部分，或山体的一大部分；却看不到那崖壁之上的崖壁，崖壁之中的崖壁，以及崖壁平台上的建筑、洞窟、文化遗迹和背依崖壁生活的僧众与临时的参禅者、观光者。我是因为上去过，要不哪里知道那崖壁上另有娑婆世界，仍有生命和思想的流动。1500年前禅宗二祖慧可，对于司空山的第一印象，一定是“山以崖显，体以壁立”的“外相”，注目，吸引，仰止，崇敬。想必他一路上看过很多山，而司空山留住了他。是在山下听说可以攀登崖壁，还是参透崖壁而意识到其中的奥秘？“十里芒鞋凌紫烟，半空石壁倚青天”，后来不少人追循他的足迹，登崖面壁，净土安住。

1990年10月1日，赵朴初先生访司空山，有诗：“名号司空实不空，分明妙相现高峰。乡人指路如来卧，那识安禅制毒龙。”朴老当时的地位，宗教界无人可比，社会声望也是如若高山，而他仰望司空山崖壁，同样产生了“高山仰止”的崇敬心，这是人文情怀和赤子精神的鉴照，自然而然地显现。故乡的崖壁一直装在他心里，立在他面前，在返乡之前，他写有一首词《调寄江城子》：“久萦魂梦故乡山，赤崖悬，彩云间。太白书声，流水听潺潺。欲问可公消息在，空谷石，与心安。”

以文学的审美眼光看，“赤崖悬，彩云间”——司空山崖壁确实如此，是不虚而实的描绘，但朴老却是以文学的语言表达玄远的禅理，又寄意现实的慈怀。慧可得“安心”禅法之后隐居深山修行，而世世代代无论是谁能够“心安”地生活，何尝不是最大的幸福！从“安心”到“心安”，两个字顺序一变，入世的精神立现，生活的用处极大。

中国人看到崖壁就想题字镌刻，以文人和当官的居多，而崖壁资源毕竟有限，差不多能刻字的崖壁都刻了，于越高越险的崖壁上题刻就越显得了不起。天柱山主峰海拔1488.4米，峰顶南壁横镌清朝咸丰都统李云麟“孤立擎霄”四字。后来，1940年国民党第二十一集团军军长张义纯心血来潮，写下“顶天立地”四个大字，派人登上西南绝壁镌刻。四年后，国民党抗日第五战区副司令张淦也不甘寂寂无声，写下“中天一柱”巨幅，叫人刻到峰顶南壁“孤立擎霄”的上方。

还好，司空山巨大高耸的崖壁，没有夺人眼目的石刻。尽管山上有石刻100多处，但字体不大，掩映在树木和岩石间。朴老称司空山为“中华禅宗第一山”，但他没有题写这七个字。据说石刻上的字是从他的墨稿文集里挑出来的。并且不是刻在崖壁上，而是刻在一块不太规整的石头上，且字体较小。我站在大客堂外，见右侧一面垒砌的石墙上也有红色字“中华禅宗第一山”，题款是虚云老和尚的关门弟子、二祖寺方丈绍云。走近一看，这些字是通过电脑制作装到石墙上而非直接镌刻。我觉得朴老和绍老，都是司空观照、得妙法而理性地作为，没有动念将题字镌刻到最高、最容易被人看见的崖壁上。

寒冬，落英缤纷，红霞蒸蔚，飘洒在崖壁上，流光溢彩，我亲眼欣赏到“赤崖悬”的景观。“赤”不是形容，却有一种禅诗的“意象”。李白当年到司空山，入眼是“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的景象，而“赤”之色，化为心灵的鉴照，感悟，“玉案赤文字，世眼不可读”。历代游历司空山而留诗的人不少，似乎实景“赤”最能表达寓意，如：“一峰玉立古司空，赤壁丹沙映日红”；“赤艳云封时露隙，圆光高衬佛头青”。或许正是这“赤”最触动心灵吧。有人直接转化过来，“坐对松风邀桂月，行看赤子觅丹沙。”

环司空山，村庄星罗棋布，崖壁悬于头顶，村民日日抬眼便见，会有着怎样的心理影响？我还是2011年第一次来司空山时爬到了900米的地方，后来再也没上去过。常年生活在司空山下的原住民，肯定很多人没上过司空山，或只上去过一次。但司空山是家乡的地理标志，也是一种乡愁，不同于我们这些朝觐者和观光者，崖壁下飘过轻轻行迹，还有淡淡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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