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者秋(外一篇) 储劲松

风，也有佛家笔意，见了令人神采秀澈。寺中随处可见朴老塑像画像照相，慈眉善目也如佛。此地是朴老的故土，他的老家就在与西风禅寺隔湖相望的寺前镇。寺前镇地名的来由并不是西风禅寺，而是离西风禅寺二三十里地的廨元寺，乘水上快艇要半个小时。寺前镇多古寺，廨元寺之外，还有佛图寺、秋潭寺、朝阳庵、西云庵众寺等等十余座。再远一点，是与寺前镇一衣带水的岳西县店前镇，镇上有司空山，是二祖慧可的卓锡之地，朴老谓之中华禅宗第一山。

西风禅寺前望大湖后倚青山，山门饰以祥云、游龙、莲花、锦鲤、虚竹、兰芷图案，高大庄严引人振衣清心进入禅光佛国。山门两侧各镌楹联两幅，书法高古联语精妙，可一饱眼福，背面一联尤好，“山色千重望天低吴楚，湖光万顷观泽底蛟龙”，既是写实，又具包举气象。

去的时候是夏初，西风禅寺阳光极纯，人极众，鸟极多，山水极幽，溪涧两侧古紫藤花谢花开，繁复如东晋乌衣巷口人家的帘幕，重重精舍藏于凤凰山腰腹间，仰之弥高。十数只放生鸽栖于山门上，瓷白华贵，左顾而右盼，偶尔飞到石级上啄食面包屑，见人也不飞。

凤凰山上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闭目听来更觉空寂无尘。道中有亭数座供人憩息，一名闻思亭，亭边小溪隐现于箬竹之间，水细而清。柱上刻两联，一联当是他处化来，“禅心似水静闻鱼读月，锡响入云笑对鸟谈天”。笔势古拙如紫藤，如群鸟扑楞楞绕檐飞动。至闻思亭，当临流濯面，当闻而思，当有恬豁之怀。

西风禅寺禅刹林立，均高大精严壮丽，黄墙红瓦飞甍，墙上画云龙写佛字，瓦上生藤蔓长绿草，初见时眼目为之惊艳。寺内回廊上铺皂色地砖，浅雕朵朵莲花，人行其上，脚脚生莲步步吉祥。千竿翠竹层层环绕僧家门户，竹身粗壮挺直，竹高近二十米，为他处所未见。父亲说，竹子长这么是为了争光，光是阳光。竹林中竹箨和落叶纷纷然，可当一句句偈语读。站在佛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望见花亭湖的浩淼绿波，湖中岛屿眉目清秀如少年，画舫快艇在水上漂飞，只只尽是慈航。

见到几尊小石佛，所雕小和尚或手支脸腮虔心读书，或闭目敲木鱼，或跪拜于释迦牟尼佛跟前，无一不萌萌可爱。小儿江天一一拂其头，他这两年长胖了，若剃个光头坐在那里，倒与小和尚相象。

西风洞口放生池中，一巨大石龟背负一只小龟，细看小龟竟然是活物。洞中清凉温润，和风幽细，石缝间有泉水缓缓滴落。当地父老相传，五祖弘忍在西风禅寺开辟道场，常在西风洞中参禅打坐，时有双凤来仪，凤凰山因此以名之。

凤凰山多凤凰，这凤凰不是瑞鸟，而是摩崖石刻。“唐朝古寺、一念三千、高山流水、别一壶天、慈忍、莫听穿林打叶声”之类数十处，真隶行草兼备，刻于老皱皲裂若龟背的石皮上，都大可一观。最喜清嘉庆元年状元赵文楷的《游西风洞夜宿狮子庵》，文翰诗书俱佳。诗这样写：

古寺云深处，扪萝问牧童。

鸟盘秋色外，人语暮烟中。

厨盖千年石，崖呼半夜风。

暂抛尘梦去，禅榻一灯红。

诗后铭款文字为“嘉庆元年仲秋月游西风洞夜宿狮子庵，邑人赵文楷题。”赵文楷是赵朴初六世祖，此诗当作于金榜高中之后，正是鸿雁来宾春风得意之时。诗中“尘梦”二字并非应景，赵文楷曾七次参加科举考试，除第六次中了举人外，其他几次均名落孙山，辗转十三年，其间的落魄与艰辛可知。然而，自中状元之后，他的儿子孙子曾孙接连不断中了进士，一门四进士，又出了赵朴初。赵氏是太湖名副其实的著姓大族，至今父老谈起仍以为乡里荣耀。

出寺门是下午四点钟光景，日将暮，烟云已起，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来早了，当于黄昏时来，当于秋色迷蒙时来，现在来了也不该匆匆就走。这几天读《金刚经》和《心经》，总不得其门而入，或许应当携书来西风禅寺小住几夜，顺便听一听凤凰山的松涛风铎，看一看花亭湖的夜月晓色。

西风禅寺，西风禅，西风中坐禅，西风吟啸湖山老，木鱼笃笃袈裟旧，云水禅心，开别一壶天。

院子西南隅一树丹桂亭亭如盖，开得正好，暗香清发出入鼻息间，一地落英风不扫，望之如一页洒金笺，高贵内敛有青灯古卷气。东北角父亲手植的一株柿子已有十三年树龄了，与小儿同岁，青果累累缀缀大如碗盘，阔叶肥厚秾华几可撷来写信寄远。墙外那棵米枣被路人摘去许多，枝头百十粒红艳饱满如醉头陀。枣子山中人家多有，不足惜，留得碎叶萧萧簌簌秋风中就好，其声清绝，前人所谓“萧骚”，夜里听了，以为又下起了秋雨。

清秋山家何所有？山南楚水，山北吴烟，青松岭上草树云霞白云苍狗。想起清人戴熙所言：“秋山如高士。”说得真好。秋山沉着痛快如汉晋人的碑刻，苍雄华滋如黄公望的《丹崖玉树图》，简远安恬又如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落在窗前为偌大清供，令人襟抱萧散。井东居士《习苦斋画絮》里的原话是：“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士，冬山如老衲。”美人猛将之喻不见得大佳，高士老衲则妙绝。在江淮山里住久了，无论春山夏山秋山冬山美人猛将高士老衲，眼都太熟，常浑然忘记身在山水福地。手熟的可作卖油翁，眼熟的只好作一个只知日升月落不知有汉有魏的痴汉。不知也好，江湖多风雨，住在山中蛮好，朝夕得烟云供养，也算得半个神仙。

早起沿衙前河散步，一河清风白水汤汤习习，水风清凉，拂面有翡翠的温润质地。小城周围的山已现郁郁苍苍的秋气，水也是。段玉裁注《说文解字》说秋：“禾谷熟也。其时万物皆老。”山会老，石树会老，青丝会老，醇酒会老，水稻黄豆冬瓜葫芦会老，流水也会老么？

秋后这一向每天都起得早，陪小儿吃好早餐送他去上学，往往离上班还有一个半钟头，忽然变得阔绰起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随意打发。不像以前，以读书写作的名义点灯熬蜡，睡得极晚，起得极迟，一二十年常伴明月西沉，见过的东山日出屈指可数。书盈案几又如何？文章数百万言又如何？徒然换作两鬓根根白丝和老大之叹。中年回头一望，很多事都大可不必，至少不是非如此不可，即如一点名根，也可以拔起来送到锅灶中烧成灰烬。

途中经过城南农贸市场，忽然想起自己许多年未进菜市了。进去转了两圈，市中南北菜品琳琅，茭白莲耦畦蔬之属鲜翠养目，买卖声、讨价还价声、剁肉剥豆声、鸡鸭鹅叫唤声起起伏伏，纯然一团人间烟火气。遇到一个提篮买菜的老者，手挽满满一篮时鲜迎面走来，白发婆娑，脚步甚稳健，那只竹篮子暗红古旧，似是上世纪末之物。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和老年斑，情态却是舒徐知足的，让我思及祖父暮年。

少时有几年随母亲在菜市场卖菜，寒冬清早五点就骑自行车来占摊位，每日剥黄豆角二十余斤，指甲软化脱落，手皮皴裂如树壳，河风如刀割人颈项，清苦如斯，晚间就着十五瓦的昏黄白炽灯，蘸着口水数一毛两角的碎票子，其中隐秘的欢乐远远胜过写了一篇自鸣得意的文章。文章要有秋水气，日子却需烟熏火燎才有大味。烟火人间，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是菜市场。前几天读书，有人这样写：最美不过菜市场，一个城市最美的画面永远藏在市井之中。

归来泡山东友人寄来的小青柑一壶，普洱有柑香，青柑有茶味，抿一口，神气清朗如秋山，人淡也如衙前河之水，阳光此时恰好照在办公桌的绿萝上，沉静似古铜。如此如此，如此就好。人到中年，当日渐清简如秋山。

别一壶天

西风禅寺很古，肇建是大唐，寺名也很古，听了生萧逸散淡心。

寺隐于安徽太湖花亭湖畔的凤凰山中。太湖是县，不是江浙的太湖。太者，大也，花亭湖也是“太”湖。寺古名狮子庵，以凤凰禅寺或者花亭禅寺名之，似也无不可，只是失了佛门冲虚玄妙意趣。寺中有天然古洞里余长，盘桓槎枒直通山顶，风从古洞的西洞口呼呼灌入，然后徐徐回旋于洞中，听来如鸣琴。西风洞最初名为老虎洞，当年或许确有一群老虎盘踞其中，但老虎洞过于坐实，不如西风洞清妙。寺因洞名而名，为之取名的人当是方外之人，或许就是唐朝时寺里的主僧。

山门寺额是赵朴初的手迹，波磔提转清健圆融，有汉隶苍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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