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青苔

在岳西县天堂镇东山村汪氏宗祠，看到院内厢房之间露天排水池，清水微动，或附或浮，一丝丝，一绺绺可爱的苔藓，欣喜不已。京城的客人称赞这水干净才会有青苔，且注目之久超过了对这栋古老建筑的欣赏。

老祠堂因这青苔，古朴清新。80多年前，这里是红军中央独立第二师司令部。只见墙上张贴着一幅幅英烈的画像，标注着一个个陌生的姓名。面对这些年轻的棱角分明的面孔和刚毅不屈的眼神，我心里产生很多联想和思索。一个时代，一批青年，一段烽火岁月。我不由得转身再去看看青苔。他们离青苔很近，曾经会以青苔这种微小的生物自喻吗？当年，他们在这里策划革命暴动和反围剿，身边的青苔如斯吗？或者他们在踏入老祠堂之前，就有除污泥、生青苔之志？他们当中多少人受过教育？师长王效亭是读书人出身，先读私塾，后读安徽省立第一甲种农业学校，还办过“崇新小学”。

古人江淹《青苔赋》，如此描写和评价青苔：“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间而就寂，似幽意之深伤。故其处石，则松栝交阴，泉雨长注，横涧俯视，崩壁仰顾。悲凹险兮，唯流水而驰骛。遂能崎屈上生，斑驳下布。异人贵其贞精，道士悦其迥趣。咀松屑以高想，奉丹经而永慕。若其在水，则镜带湖沼，锦币池林。春塘秀色，阳鸟好音。青郊未谢兮白日照，路贯千里兮绿草深，乃生水而摇汤。”

汪氏宗祠前厅二层正中为古戏楼，门头上分别楷书“出将”、“入相”字样，寓意进进出出非将即相。楹联：“演一部忠孝图后人作鉴，唱几阙清平调先祖是听”。一群年轻的革命者，对这些文字作何感想，我也不得而知。但我能揣想，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和家庭中走出，聚集到这里，一定有着共同的信念，一样的爱憎。

社会变革动荡必因矛盾激化引起，而矛盾激化必因社会清流渐少，污泥浊水泛滥造成。在这种环境中，志洁清高者何处何从？

清末民初的陈宝琛，有一首咏落花诗：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喋真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

人生遭际伴随社会动荡，人们面临多样选择，也受到多种诱惑，自主与不自主，自觉与不自觉，有多少无奈，又有多少不甘？“泥污苔遮各有由”，你终究是你自己的命，尽管或许灵魂早已不是自己的了。据说，王国维赴昆明湖投水自杀的前一天，将这首诗写到朋友谢国帧的扇面上，其意非常明了，他无法随社会的混乱而苟且沉沦，他要保全自己的名节和灵魂——为形而上的人间“大义”殉道！

王效亭走的是一条革命的道路，他有一群革命同志相伴，还拥有更多的农民和饥民的支持。1930年2月，请水寨武装暴动爆发，开辟了天堂红色区域。他们在大别山激浊扬清，不愿深涧溪流中混入溷渣、滓秽，于是进行一次次可怕的自我“清洗”。1931年11月，王效亭在红军“肃反”运动中被张国焘诬为“改组派”，成为“泥污”，杀害于鄂豫皖三省交界的河南光山县白雀园。

走进祠堂之前，雨一直下着；在祠堂里，我们缓缓穿行于厢房、廊庑、巷道，耳畔雨敲老瓦的声音，清脆而响亮。雨越下越大。露天排水池的水增多了，流速也加快了，而水中飘逸的青苔，“微根如欲断，轻丝似更联”，更具灵动神韵之美。我一下子放下了对京城来客的所有戒备（这之前，由于对生客不了解，被人告知防着他一点，以免受骗上当），因为我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对青苔的那份喜爱。

离开祠堂后，一时再没有看到青苔了。实际上，我很久没有注意过青苔了，尤其流水中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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