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禅境

“生生不息，如如不动。得一以宁，无一不通。随意若是，执意乃拘。玄机蕴中，守持内中。”那天在QQ上向吴有为先生索画，想请他把这几句话写上去，可突然有人来访而下线，便耽搁了。

这几句话，是我于中华禅宗发祥地———大别山腹地岳西县———睡佛山下、衙前河畔的天悦湾赏景时，心有触动而即兴感发，且奉作自己的“心经”。数天后，吴有为率新春记者行采访组赴岳西，想利用间隙与我一聚。我立马答应，从合肥赶往岳西与他面晤，于是有了数小时的神聊，直到凌晨两点熄灯睡觉。“云中谁来击天鼓，槌折鼓裂亦枉然”，我伴着他的呼噜声，一夜无眠。不得不佩服老兄这些年参禅习画，颇具“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之高超境界。

这种两人间有滋有味的长谈，是第二次了。上次是五年前的2010年元旦。可见我们相聚之少，但却没有荒废友情，话题有如植物般疯长。他留给我的尽是好印象：风度潇洒，倜傥风流。难怪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至少因“聚少离多”的关系使我们之间成为“君子交”，便觉得这本身很值得玩味。彼此相识于文章，当年他在“安庆日报”周末版《新皖江》上开“天窗”栏目，意在“打开天窗说亮话”，颇有锐气锋芒。我写若干篇杂文，针砭时弊，批评现象，观点鲜明，语句犀利，他竟一字不改地给登出来了。他喜欢性情文字，包容不同风格的作品。

后来“天窗”因改版而停刊，但吴有为的心灵之窗却更亮堂了。谁也封堵不了他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他对我说：“我只做绘画这件事，一辈子做下去。”

从明代至今，香火忽明忽暗、梵音或断或续的迎江寺，以一座七层空心塔———振风塔而闻名。“振风”二字，明喻之中有暗示。几百年来，多少书生面对横江之塔影，立志起航前往梦想的彼岸；或者由此激起一苇渡江的意志和勇气。自小在振风塔下生活的吴有为，塔的象征性、指归意义对他的精神有多大影响？在有为与无为之间辗转，比儒、道互动变位更能让他接受的是禅吗？他爱上了禅画这种具象之中有抽象、意象显现于形象之外的艺术。文人画贴近禅画，但不是禅画。所谓文人画，也并非就是文人所绘之画。文人画的审美渊薮，是一颗文心的灵动，方寸尺幅，赋予生命于化境中绝对自由。所以，文人画自然最易入于禅画。迎江寺禅画室，吴有为一人的空间，却是万千大千世界的交集。那天，我和他穿过禅堂，踩着摇晃的楼梯和“吱呀”叫的木地板，进入画室。一桌一椅一台一凳，一个开水瓶一个小茶壶几只茶杯。墙上、地上、台上是画好的和没画好的画。这种环境，心静生慧，禅宗公案故事、禅师功德法语，化为有形的符号，色彩变化之中透染心中底色，于我不甚懂禅经的人，亦能从其貌似不经意的涂抹，或一脸寂然之神态的勾勒描绘中领受他的初心，传达了一种爱，一种坦荡，一种清净。

也就是那次迎江寺画室相聚之后，我开始留意吴有为的禅画，多是在他的博客上随便看。达摩、慧可、僧璨、弘一……这些禅宗大师，在他的笔下，与其说是“形象”的表现，不如说是“观空”、“心安”、“解缚”、“悲欣交集”种种感悟与生命刹那情感极致彰显和释放，紧密处是深奥的思想内涵，疏朗处是无尽的精神外延。如果没有超越时空的心灵沟通，那么禅画就是禅师的图形，而不是充满禅意的作品了。从《见性不留佛》《枯木当菩萨》《对阵》《风入松》《行者》等等画作，可看出他既回避了“为境而造境”的意图，也没顾及“意在笔先”的意识，而是自性分明，所有语言在心境打开后迅速遁隐，光明照破山河，缤纷万象中由“有我之境”抵至“无我之境”。有人认为，吴有为的禅画画得太满，试图脱胎于国画山水画的用墨着色风致，可没能出“密”入“疏”。我想，禅画必然是构图简略吗？简略或者简单就是简洁吗？简洁就有禅意吗？对此我是怀疑的。曾在北京玉渊潭公园，看到一位僧人在观赏樱花的人群中坐禅，花与人满满的，而一僧孤单。这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面。喧嚣无扰，众生无相，满为虚，单为实。明代画家宋旭说：“高阁结岩阿，森森夏木多。渔人无个事，钓罢扣弦歌。”揭示了满与单、多与少的画境禅意关系。

吴有为没有皈依佛门，他现在仍然在报社当编辑，画画是业余功课。选择禅画是为心绪找到一种收放自如的载体。他曾北漂六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很震惊地发现，无数渴望成名的作者的画稿和无数参展的作品像垃圾一样堆在墙内，等待化成纸浆。北漂的梦想似乎一下子变成可怕的梦魇。然而，他回到安庆后又拿起画笔，无惑于名利的邀约做痛苦地宣泄，率性而为地将生命之窗映入精神的光芒，使得心灵通彻明亮。审美情趣带动了技法的改变，而技法的背后有着固有文化的作用，于是从在意个人情绪与自然之美的结合，到笔下生出朵朵莲花，山水风物的安宁平和景象，便渐入了禅境。

禅宗美学在于追求艺术作品中超凡拔俗的心性之美。王维的画多是“心融物外，道契玄微”，他提出“审象于净心，成形于纤手”的主张。同样，作为文人、画家的吴有为，他在画中所要表现的正是：“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亭，洞鉴肌理，细现毫发，故落笔无尘俗之气。”（明代吴宽《书画鉴影》）用他自己的话说：“禅是在拈花一笑间产生的，禅画也可在拈花一笑中产生。我绘禅画，超越了绘画本身，它与画得好不好无关。《十六罗汉图》‘梦中见真仪\’说明了形式要素和情感要素在禅画创作中冲击客体束缚的主动性和主体性。”

那年在迎江寺禅画室，我就想拿走一幅画，终于五年后在岳西得到了他专为我画的画，虽然被他的呼噜声吵得没睡好，但仍高兴。我没称他是居士，而夸其为真名士也。他笑纳。此画士气逸格、缜密秀雅中透出禅意和超然物外的情趣。回省城后，端详其苍润笔墨，窥透世事红尘，恍惚身置林泉，悠游山水，内心与眼界一同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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