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乡过年时,想把家里的菜地翻一遍,便去母亲那边找铁锹。那把锹,柄朝下,头朝上,微仰着靠在门背后的墙上;锹片白色的刃口,似闪着若有所待的光。它的主人、我的父亲,已于9个月前驾鹤西去。我将它握在手上,它那光滑圆溜,布满褐色釉的栗树柄,很快就和我的手掌相互温暖起来。曾经无数次,父亲与它,也是这样相温暖的。
锹是父亲这个庄稼汉一生须臾不可离的农具。在父亲眼中,锹是排头兵,而锄、镰、犁、斧等等,皆须排在锹之后。这大概是因为锹能一专多用、样样通达,不仅能翻地、整墑、捅沟,而且能开河、筑堤、挖井、掘塘、起坟圹,凡与土打交道的一应事务,没有锹的参与那是难成的。
父亲爱惜锹有时简直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一次,有人从母亲手上将锹借去一用,父亲回来发现锹不见了,便暴跳如雷,硬逼着母亲跑到人家去讨要。讨回来的锹被他好一番“呵护”,先是仔细看锹口有无因挖石头而碰损,再查锹片和柄身有无沾物。确认没有问题,就可顺手收到屋里去了吧?且慢!只见他返身进屋,很快拿了一块灯芯绒抹布出来,将锹的全身上下仔细地抹了几遍。末了,还用一块小方石将锹口打磨了一番。我父亲小气?非也!若是那借锹人将锹和父亲一并借——由父亲带着锹去帮忙干活,父亲肯定会爽快地答应,即便自己家里再忙,也会扛起锹就往人家跑。说到底,父亲的锹只能由他自己亲自使用,别人,包括我们做儿子的要用,也必须是在他的监控视线范围之内。
这是我们没有父亲的第一个春节,也是那把锹失去主人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它立在菜园里,默然良久。我在心里问它:“我能做你的新主人吗?”它似在回答:“子承父业,物随新主,岂有不愿,只是……”我说:“锹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个客串主人,过了春节,就又远遁千里去外乡了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那个下午,我与锹情同手足,步调一致,一口气翻挖了半分菜地。我的汗水与另一种晶亮的液体混杂着,通过手掌纷披到了锹柄、锹片上,然后滴落到新翻的土上。
在江南的吴越之地,还有几年前在北方,我时常从异乡的田野和村庄里走过,所见到的都是一种家乡人视为无用,称之为洋锹的锹。在这些地方,我从没有见过家乡人至今仍在使用的那种派场很多、相当实用、仿佛无坚不催的铁锹。这让我大惑不解。其实,家乡农人的铁锹包括我父亲的那把,都是钢锹。在我们那儿,钢与铁只有一个概念:凡是从炉子里烧红出来,经过铁匠敲敲打打而成的东西,皆是以铁指称。实则这些铁具皆是钢质,且大多数农具非钢不可,尤以锹为甚。
铁锹与钢锹的区别——材质上,铁锹是由轻铁片薄铁皮制成,早年多系舶来品和商店里的购买品,因之被称为洋锹,若敲击它,其声浊如敲木;而钢锹却是以一块厚如铁轨的铁块或铁段为材料,由铁匠在炉子里将其烧透,加热到七八百度,而后在铁砧上反复用大锤小锤煅打而成,若敲击它,其声亮如敲钟。体积上,二者差不多,宽度约为30厘米,长度约为宽度的1.7倍,但厚度却差别甚大,铁锹厚度不会超过2毫米,而钢锹则厚达4至5毫米。形状上,均为大致的长方形,平面类如一张A4纸,不同之处在于,铁锹正面两侧有拗边,背面向正面微驼,且有背脊一样的槽埂;而钢锹正反两面皆光滑平整,背面向正面略扇,呈些微的弧度,约2至3度。最后,功用上(这是关键点),铁锹无刃,只能铲,铲浮在表层上的东西,而钢锹有锋刃,利于挖、切、掘和掏,深入土地,所向披靡。
村里的锹全出自大队的铁匠铺。我第一次去那儿,是随父亲去取做“淋损”的锹。“淋损”这个词很奇怪,我至今仍茫然。“损”字好解,“淋”字无解,与淬火,与用于淬火的水有关吗?难说。但是这个词的指向却一目了然:修理锹,将锹片发裂的刃口去掉,形成新的刃口。铁匠铺是村里所有锹的策源地、诞生地、根据地和集散地,当然也是医院,手术台即是它们最初的产床。锹们,当然还有别的铁哥铁弟们,在铁匠铺出出进进的,直把那儿变成了村庄里最响亮炽热最阳刚最有荷尔蒙气息的地方。
铁匠铺里三个人在红汗流黑汗淌地忙活。师傅老笪,徒弟小笪,他们是父子。另一姓计的小伙子,乃大队书记之弟,是硬塞给老笪做徒弟的。铁匠是一门手艺,在集体时那是一等一的好手艺。老笪不愿收外徒,但铁匠铺属大队所有,打铁做农具按件计工分,书记安排进人,老笪不同意没用。我看到老笪正用钳子夹着一块铁,不断地翻边移位,以承接小笪抡圆的大锤有节奏的夯击,而小计只在一旁拉炉子的风箱。是小计懒,自己要拉风箱的,不过正合老笪之意。老笪恨不得小计一辈子都学不会,同时恨不得三天就将全部的技术让小笪学会吃透,所以小笪只要一个招式不对,他就破口大骂,而对小计呢却是和言温语。
铁匠铺里整得蛮好,钢坯、成品、半成品、修理品都分类摆放得整齐,所以我父亲来取锹,老笪立马就从一排无柄的锹片中剔出一片拿给了我父亲,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淋损”后的锹片像新的一样,特别是那刃口平整又锋利,刃口之上的部位还泛着钢蓝,非常有立体感和画面感,这是淬火恰到好处的效果。父亲喜滋滋地紧夹着它回到了家,然后就是一分钟都不耽搁地将它配上了一根新的齐腰长的栗木柄。
这把“淋损”过的锹,当是父亲平生用过的第二把锹。这种锹,锹片的硬度和韧性好,无论多久都不易氧化,不会折断,若碰硬物致刃口微裂,切口两侧略卷,只需再送铁匠铺做次“淋损”即可。一把锹“淋损”一次,使用寿命便延长一段,买换新锹的次数也就屈指可数了。一个农民的一生,也不过三五把锹以旧换新前仆后继相累积的时间啊!
父亲用过的锹共是四把,依次编号略述如下:
1号锹当服役于他17到25岁之间。其时乃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期,正值望江县发动十余万农民垦殖“四大金盆湖”(古雷池的“锅底”),通过三年奋战,那儿形成了十余万亩的稻田。父亲与锹光荣地参与了那场大会战。嗣后他又扛着锹参与了持续数年的同马大堤加高拓宽工程。连年繁重的劳动,使父亲变得强壮起来,却使这把锹不得不提前报废——多次“淋损”维修,已使锹片越来越短,以致被铁匠宣布无“淋损”的价值。
2号锹的寿命大概是上一把锹的将近三倍,约为12年,其间送去“淋损”不少于5次。
3号锹服役的时间段横跨我的少年和整个青年时期,约为23年。它与我直接发生缘分的一件事让我难忘:14岁那年我馋青嫩的玉米,便偷偷地弄了一把玉米种粒,扛上锹,在靠近一片坟地的地带,开荒种了15棵玉米。我日日来看这些玉米禾,隔三差五就浇点水粪,催得它们棒子硕大,籽粒饱满。最后是一锅清水煮了它们,一家人吃得特别香。从开荒、播种到护理,父亲全程知晓,却佯装不知。我把他的锹一次次扛进扛出,他也熟视无睹。那把锹,我们父子轮番用,把它的柄摩挲得锃亮锃亮的,犹如我偷种的玉米丰收后,脸上溢出的喜色。
4号锹,也是最后一把,则陪了父亲28年,终于在他75岁时沦为遗物。这把锹不仅仍完好无损,而且似有灵性,我用它挖半分菜地时,感到十分地合手。父亲无数次吐在手掌上然后摩擦在锹柄上的唾沫,已经深入木的纹理,成为这把锹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0年五六月间,我由天津转换杭州务工,期间回家小住。某日,手握4号锹,准备切挖硬土,得父指导曰:“先双臂用力,左侧斜切一锹,右侧斜切一锹,再脚板用力,在中间厚厚地深切下去,一块完整的土就被锹片托住了,最后只需往上一端!”其年,父将七十,身体大不如前,惟声音依然洪亮。这是他最后一次教我如何使锹,今,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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