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经书院屡出奇才

文庙西街附近的尊经书院旧址纪念碑望江楼公园1938年旧大门，进门左边有缺口处即水码头

照片由王道云、胡昭曦 提供史学名家张森楷

雷文景 撰文/供图

尊经书院的学生后来有的投身政治或实业，有的复兴国故，产生了众多大师级的人物。无论是温良改革还是激烈革命，他们在维新大潮的挟裹之下，各具面貌：张森楷探幽史海也尝试经商；宋育仁执掌尊经书院期间，与廖平、吴之英创办蜀学会，办《蜀学报》和《蜀学丛刊》，宣扬维新；廖平在学术上的标新立异震惊学人……

张森楷勤勉著述

合川人张森楷在尊经书院和锦江书院皆就读过，年轻时他就立志做一名史学家，尝自题斋名“通史堂”自勉，又撰一联表述心迹：“十二时中莫欺自己，廿四史内当比何人？”他践行了诺言，刻苦为学，勤勉著述，大作《史记新校注》《历代地理沿革表》《廿四史校勘记》《历史邦交录 》等，为他赢得了史学名家的地位。如果在承平年代，这位读书种子应该一如既往、心无旁骛地探幽史海，但让人惊讶的是，在1900年（光绪二十七年）至1906年之间，他居然走出书斋，在井研县集股成立了“四川蚕桑公社”，当了一回“新派老板”。不过这位书虫“下海经商”却并不成功，最后因公私债务的逼迫而宣布破产。

宋育仁惊人之举

在承先启后的裂变岁月中，尊经书院的学子都在寻求着救国之道，张森楷无疑是想“实业兴邦”。之前，他的同学宋育仁也有过兴办实业之举。宋育仁（1857—1931年）是四川富顺人，尊经书院首批学生，才华横溢，王闿运誉其为“当世宋玉”，后来担任尊经书院第六任山长。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三月，宋育仁奉旨回川兴办商务，“先后开办洋车、洋烛、玻璃、烟卷、药材、白蜡、竹棕、青麻、煤油、煤矿等公司”，四川的民族工商业在他引导下有所发展。但是在此期间，他曾闹出天大的笑话，一度以为“煤油是从煤炭中榨出来的”，为此浪费了许多钱财。如此笑话是他一生中的“雷人之举”“惊人之举”，反映了维新求变的蹒跚步态。不过就在“炼炭提油”的两年前，宋育仁差点就实现一个真正的惊世一举。

那是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之时，他时任驻英公使，隔海东望，忧心故国。眼见中国在黄海之役中溃败，遂生一计：“拟购英国军舰、鱼雷、快艇，招募澳大利亚水兵，组成水师一旅，托名澳大利亚商团，以保护商队为名，自菲律宾北上，直攻日本长崎。”不久，战舰与经费敲定，经费有300万英镑，购兵船快艇十艘，运输船两艘，征募到海军一旅，指挥官由北洋水师提督琅威里担任，“炮械毕集、整装待发”。无奈翌年三月，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宋育仁的锦囊妙计胎死腹中。

实业报国、投身政治、办报鼓吹、复兴国故，是温良改革还是激烈革命，在维新大潮的挟裹之下，尊经书院的学子各具面貌。宋育仁选择的应该是温良改制，虽然他被视为“狂才”，又被喻为维新变法中的“新学巨子”。

在执掌尊经书院期间，宋育仁与廖平、吴之英创办蜀学会，办《蜀学报》和《蜀学丛刊》，与在北京宣扬维新的同学杨锐、骆成骧遥相呼应，形成了浪及全国的维新潮流。蜀学会的会址即设在尊经书院，学会每月底举行讲座，讲座论文甄选后刊登于《蜀学报》。该报1898年5月5日创刊，共印13期，发行2000余份，行销川省内外。“发扬圣道，讲求实学”“以孔子经训为本”，这是他们严加遵循的律则。同时大量介绍西方科学文化知识，翻印《天演论》《原富》《法意》等启蒙著作。宋育仁为《法意》作注，并写了“法意钞案”。《法意》是严复翻译的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法律学著作，书中对中国的政体有所判断，认为中国是“专制制度”，而“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一条万古不易的经验。”

当年9月，“戊戌变法”失败，宋育仁的同学杨锐以及川人刘光第在血光中浩然长逝，《蜀学报》随之被禁，宋育仁只能仰天长叹。袁世凯篡位期间，王闿运短暂担任过国史馆馆长，他邀请弟子宋育仁担任国史馆修纂。宋育仁是主张君主立宪的，他不认同这个所谓的新皇帝，劝袁世凯退位辅佐幼君。袁大怒，将他拘押军营数月，他的政治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晚年的宋育仁回川专事学问，完成《四川通志》初稿后告别红尘。

廖平离经叛道

尊经书院前后经历了七位山长，依次为薛焕、钱保塘、王闿运、伍肇龄、刘岳云、宋育仁、杜嗣兰。前五位山长和创始人张之洞，一定是不想看到有些弟子以及再传弟子的选择。但即便是自己钟爱的学生，张之洞也可能没有想到他们会背离自己的教诲而“离经叛道”，廖平就着实让他生气。

廖平（1852—1932年）是四川井研人，他惹恼张之洞的，是他在中国近代史上掀起过滔天巨浪的《今古学考》以及《知圣篇》和《辟刘篇》，其著述的中心要义是要推翻古文经学而力主今文经学。张之洞读后痛斥廖平“风疾马良，去道愈远。”大意是说：你本来是一匹骏马，但是南辕北辙走错了道路，将会离真理越来越远。他劝学生改弦易辙，还严厉说道：“如不自改，必将用兵。”面对老师的训斥和威胁，廖平痛苦万分，几个月寝食未安，但他最终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未有一丝动摇，还强硬地回应：“即使学人弟子不绍箕裘，而匠门广大，何所不容？”更说：“方今各报新开，学馆林立，必别招天下之兵，日与角逐，得失所形，而有禆益，固非可以兵威胁而屈服者。”大有摆开架势相争，与老师恩断义绝之势。这种局面是廖平极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张之洞是他的“贵人”和恩师，要不是当年老师慧眼识珠，他廖平哪有出头之日。

放牛娃出身的廖平是位奇才，自小即有读书志向，但记忆力不好，家人没有指望他走仕途，且家贫，就更不能如他所愿了。传说，少年廖平某次给客人掺水，不小心水溅客身而受到责骂，他竟冲冠一怒，手写“我要读书”四字负气出走，家人无奈，方同意他入塾读书。同治十三年（1874年），张之洞在院试落选卷中看到廖平的文章，展读一番，惊为奇文，竟将他由落选生一跃升拔为第一名。再过两年，廖平赴成都参加省级考试，顺利进入尊经书院学习。

此番虽为恩师所不容，但廖平却自有同调知音，远在广东的康有为就对廖平的书称颂有加。细阅廖平著作不久，康有为很快推出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本惊世骇俗的著作，为变法维新寻求理论根据，从此名满天下。这件事，后来成为学术史上著名的康有为抄袭廖平著作的学术公案，至今仍未完全厘清。

一般认为，张之洞的学问偏于汉学，也即古文经学，对廖平持今文学家的观点自然难有所容。廖平的另一位老师王闿运则是今文经学大师，显然，廖平受王的影响极大，但是他的路却也走得太远了，王闿运对他也不了然。不过与张之洞不同的是，王闿运对学生的“离经叛道”早有预料。他曾说过，自己门下弟子有“二登”，“皆鲁莽而好标新说”“他日流弊，恐在妄议古人”。这其中一“登”即指廖平（字登廷）。

廖平后来的标新立异更让所有当世学人惊诧。他一生学问从“初变”开始，竟至于“六变”， 最后孔夫子已被他阐释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仙”。有学者评价，他的第一变在传统经学史上“堪称为出类拔萃的大师”。第二变对变法维新有功。从第三变开始，“好为臆度，远离实据”“最后流于荒诞”，他的“变”也变到了尽头。

尊经书院的教育思想解放了学生们的桎梏，由此产生了众多大师级的人物和廖平这样的不世奇才，在外地学者的眼中，这是蜀中特色。程千帆就曾说：“四川要么不出人，要出一个人就很奇特，比如早年的廖平，后来又出个吴虞，就是那个宣称只手打倒孔家店的。”

白云千载，黄鹤已缈，尊经少年们在历史分水岭上的身影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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