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木匠的父亲

我小时候，总觉得父亲的那双手无所不能。

父亲是一个木匠。在我的记忆里，摆在家里的那些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木头，只要他拿起斧头一砍、锯子一刨、凿子一凿，就会变成一重门、一扇窗或一幅雕刻有花鸟或龙凤的屏风。

晚上，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老家中堂的八仙桌旁边，就着20支光电灯泡的昏黄灯光，拿出铅笔和圆规、直尺，用一双巧手在一张张白纸上涂涂画画、量量改改，一幅幅惟妙惟肖的梅兰松竹图、太师椅图、水车图就出来了，这就是他制作家具用的画稿。父亲对木工手艺特别钻，别人家里的老式家具，城里新进的木器洋货，他没见过的图案和样式，他一定要仔细揣摩，用笔画下那些图案的草图，用尺子量量那些款式的尺寸，并记下来。这样的朝夕揣摩，自然让他成为远近闻名的好手，喊他上门做工的人特别多。

那时候，父亲出门做生务（生务是老家的方言，就是做工的意思），基本上是早出晚归。出门时，天蒙蒙亮；回家时，已是灯火亮堂堂了。出门回家，他的两只手都不会空着，一手拎着木柄斧头，一手拿着五尺（一种木工丈量尺寸的用具，五尺长），大步流星地走着，后面跟着两个抬木工箱子的徒弟。父亲平时比较注意仪表，他常教育我说，要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提着五尺阔步疾行的父亲，给人的感觉是威风凛凛、风风火火。

天天和锋利的锯子、斧头打交道，父亲的手上伤痕累累，这里一个疤，那里一道痕。有一次，父亲干活的时候，一个人过来找他说话。一分神，斧头就把手指甲连肉削掉了一半。父亲只是用布把伤口一层层缠着包裹起来，也没有去医院拿药。后来，手虽然好了，但留下了伤痕，指头有点凸，大拇指的指甲怎么也长不圆。

作为木匠，父亲最得意的两件作品是修葺望江县文庙和老家的宗族祠堂。文庙是望江县留存不多的古建筑，也是文物保护单位。在历经文革等风雨沧桑后，已是朽败不堪了。1982年，县里重修文庙，那些人知道我父亲木工手艺好，就让他承担了修复的全部木工工程。为了修好文庙，父亲跑到苏州的园林和杭州的岳王庙实地取经，看那些古建筑是怎么修建的。工程花了好几年。那时我还小，寒暑假放假期间，我就在文庙前的建筑工地上，和父亲同吃同住，睡在用两摞砖头搭起来的木板上，烧饭条件也简单，随便在两块石头上架起来一个铁锅。父亲一心扑在文庙的修旧如旧上，重檐翘角的木料、雕窗的样式以及木料连接处的榫头都要反复推敲，经常把对我的照顾都疏忽了。有一回，父亲急急忙忙赶去外地进木料，留下我和他的一个小徒弟看工地，忘了放钱给我们。我们没钱买菜买盐，就用仅有的酱油炒饭对付了好几天。父亲回来后，只是用手摸摸我的小脸，说，这几天瘦了不少啊。

这些年，农村生活条件改善，开始重视宗族祠堂修建了。我们村里的老祠堂是全村人祭祀祖先的地方，至今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到今天年久失修，已是木墙朽坏、屋檐漏雨，天井里爬满了绿色的苔藓。前两年，村里人又凑钱来修它。因为古建筑构造复杂、工艺考究，他们就想到了我父亲，打电话要他一定回去主持祠堂修葺工作。当时，父亲已经来到芜湖，帮我们带他的小孙子了。于是，我父亲又赶回老家，和村子里的热心人一起，花了近一年时间，将祠堂修葺一新，展示了徐氏家族福泽绵长的景象。修整完工，只花了十几万块钱，和那些动不动就要花费几千万的古建筑保护工程相比，真是节约啊。当然，这对父亲来说，是个义务工程。他也说了，只希望村里的后代人记得，修祠堂的有他这个木匠的名字。

如今，父亲已七十岁了，他也有几年没拿斧头和锯子了，家里的木工用具已布满了斑斑的暗红色锈迹。父亲的手现在不复当年的活力。前两天，他有点感冒，躺在床上休息。我儿子把硬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对他说，“爷爷，你一定要去医院看！”我在陪父亲去医院的路上，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慢腾腾走路的样子，看着他无力得像枯藤一样摆动的手臂，想起父亲多年的木匠生涯，顿时觉得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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