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远方

 

1994年的时候，我还在家乡的一家最大的工厂里上班。在一座大楼里，我比较惬意地拥有一张办公桌。一次，我看一档电视新闻纪实节目，一下子就记住了两个欲往北京去做保姆的安徽无为女人的名字：少女张菊芳、少妇谢素平。

张菊芳，十六岁，初中毕业，因不甘于田地上没有多大收益的劳作，不甘于青春花季的冷寂，打起了简朴的包裹，转身，向北，在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特别是八十多岁老祖母手搭凉棚立于村头的声声呼唤中，渐渐远去，头不再回，尽管远方渺茫无知，但心中的色彩一片斑斓。

而谢素平，这个从河南新蔡嫁入无为，婚后生下双胞胎孩子的少妇，出门时却是一步三回头的。在此之前，她曾一度在北京做过保姆，并认识了当时同在北京打工的现在的丈夫。两三间土砖茅草屋，人均只有几分的薄地，几个老老小小无力的人，这样的穷家，使刚嫁过来的她始料不及。这次，她忍痛辞别有伤的丈夫，忍痛抛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次走向远方，决心以她年轻女人瘦弱而坚韧的肩，挑起家庭脱贫致富的重担。

我不知道谢素平、张菊芳，以及千千万万同她们一样年轻、一样怀揣梦想的女人们，在北京挣扎的详细情况，但她们的失望和希望、困惑和执著，以及由此勾起的苦涩的思乡之情，我是不必通过后续介绍，也是能够感受到的。在那人山人海的京华盛地，人群中的她们显得是那么的孤单无助──举目无亲，人地生疏，带来的盘缠将尽，却仍未找到雇主，焦躁，像洪水一样冲走了初来时的憧憬。

谢素平、张菊芳以及千千万万她们认识和不认识的姐妹们，只要坚持待下去，肯定能找到一份或满意或不满意的工作，但这些女人们，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就这样无可奈何地抛弃在了遥远而陌生的远方！

如同北京保姆曾经十有六七出自无为，1990年代初期，福建晋江星罗棋布的瓷砖厂，所用的女工则近半出自产生了典故“无越雷池一步”的望江县。典故，犹如一根无形的麻绳，将地处皖西南的望江人捆绑了不知多少年。经济大潮的推动，使新一代望江人再也不能忍受鱼米之乡美誉所带来的惰性，于是把眼光急切地投向了远方，投向了东南沿海城市，纷纷前往打工。我的妹妹也融入到这股洪流中。从她到了晋江后，母亲日夜盼她的音讯。数月过去，终于来信，说进了一家瓷砖厂，搬砖坯子，又脏又累，12小时工作制，有时还需加班；由于来找工作的外地人日增，工时有进一步延长而工资却有不加反减的趋势。妹妹最后说，她和姐妹们必须坚持下去，不挣回一笔可观的数目决不回家。

几乎是毫无征兆，我有个同事兼好友，突然离厂出走，不辞而别，毅然地走向了远方。从1990年代中期至2000年代中期，将近十年时间，他先后到过新疆、福建、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干过牧马、出海捕鱼、码头搬运、货仓保管、汽车修理等等。后来又辗转到江苏太仓才停下。受过无数挫折，淌过无数热泪，喜欢动来动去的他，却信心十足，称正在与几个打工的兄弟姐妹一起筹办自己的厂。我为他们叫好、加油。

“世事茫茫难自料”！2009年2月，已经是中年人的我自己，居然步了朋友的后尘，一拍脑袋，任谁也留不住、任谁也挡不住地辞了职离了厂，走向了远方，加入到外出打工的大军行列。先是在天津滨海高架桥工地待了一段时间，之后转战到了杭州。

已经过去的那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我心里堆积了诸多感受，却又无处言说，现在我把它们打包成一句话吧──在家乡的时候，我总觉得异乡就是远方；等泊到某个远方后，却又觉得真正的远方是在别处；如此转换几次后，我恍然大悟：原来家园之外，凡尚未到过之处，皆即远方；我身在异乡行走，心在远方神游，魂在故乡驻守啊！

自1980年代中期至今，三十年了，一个非常富有中国特色的生活主题，就是发自各地乡村，覆盖各类城市，席卷神州大地，牵动数亿个家庭的一波又一波的打工热潮。进入新世纪的这些年，打工大潮仍然年年涌动，但无疑已理性和有序得多。至少出门时，家人和自己凄凄惨惨步步惊心的过重负荷，已无往昔那么重了。这些年，中西部地区的经济和企业也有了长足发展，“家门口打工也能挣钱”了，但为什么更多青年人，甚或还有像我这样的少数中年人，仍然舍近求远，跑到“北上广深”和东南沿海等大小城市来呢？我想，除了这样那样各不相同的基本原因外，还有一个共同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都从骨子里认为：最好的生活在别处，最大的希望在远方！

在远方，三十年来，这样一种情境至今仍鲜活如初：早霞流溢在东方天际的时候，亿万打工者就从各个城市的各色出租房里闪身而出，开始了新一天的奔波和劳作──誓把这一天的分分秒秒，握得发热、发烫！而有人在哼唱一首令人思绪纷涌而又心空朗澈的赞美诗，则是在薄暮的下班路上：

我不知明天的道路，

每一天只为生活。

我不借明天的太阳，

因明天或许阴暗。

有许多未来的事情，

我现在不能识透。

但我知谁管着明天，

我也知牵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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