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首诗人笔犹健

中午，有朋友在微信中发了流沙河先生病危的消息，不禁大吃一惊！老夫子不是一直健朗，文思滔滔，并在腾讯“大家”等平台异常活跃，讲座不断、大受欢迎么？转而一想，毕竟已是米寿之高龄，心中默祷，希望可以闯过这一关。岂料，下午就传来了不幸的结果。

十多年前曾有缘拜会先生，并用心编过他一部散文近作集，交往愉快，印象良深，随后草草写了一篇小文留念。今闻噩耗，天人永隔，特此检出，聊以追悼。

成都，可探访赏玩之处甚多。然而友人说，杜甫草堂、武侯祠或可缓看，但“沙河老师要先去见一见”，并强调“此公是本地真正值得首访的名家”。言之恳切，不由你不动心。

在前往四川省作协宿舍区去的路上，我和友人闲聊着先生卓异不羁的诗才、文才，坎坷曲折的遭际，以及狷介而达观的个性，慨叹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的古今同调，深感命运捉弄人，然间或亦稍作补偿，聊慰人心。

这时，我忽然想到，有人曾说先生脾气不小，初次拜晤，可不能闹笑话，届时我该怎样称呼这位原名余勋坦的著名诗人呢？乃一本正经地探问。哪知友人释然一笑：“老先生自从以笔名‘流沙河’三字发表作品并声名鹊起时，原名就已不彰，现在身份证上都是‘流沙河’了，所以就称‘沙河先生’或‘沙河老师’吧。”并说他是挺随和的，大可不必拘谨。

一路上，尽管我的脑海中不时闪现着对先生府上的多种“构想”，但进得门来，还是深愧自己缺乏“悟性”。原来，先生的寓所这样简朴自然，别说没有时下家庭随处可见的新潮物件，甚至连只像样的书橱也没有。能够显示主人公品位和身份的，当属客厅正壁端悬着的国学大师章太炎的篆书对联复制品了，那两行古朴庄严的法书是：“宁与凤凰比翼，不随鸡鹜争鸣。”一副凛然高迈、不与流俗的气概，应是引为同调了。另有一帧宽约六十厘米、高约十厘米的黑白老照片，是美国二战牺牲者的墓碑留影，亦寄托着先生独特的幽思。

沙河先生的形象，与我早年从其诗文集附照上看到的没多少出入：清癯、文雅，谈笑自若，骨子里却隐约透出些傲岸之气，唯满头华发，显现出岁月催人之无奈。但若按先生的自画像，则要好玩得多：“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这家伙》）

先生是热情的，且感念我曾经向他约过稿，说那些简短文章（即《新民晚报》副刊专栏“书鱼知小”等）虽无大义，却是动脑筋写出的，有风俗有考证，笔墨简约，不是“戏说”。因友人多年交情，人品正派，做事认真，尤其是书生本色，不会“捞外财”，只好先给他“料理”了，请勿见怪。

说到发文编稿，先生感慨良多。他说，现在编辑甘坐冷板凳、潜心编务的极少了，因此书刊编校水平每况愈下。他的文章时常被一些“强不知以为知”或“好心办坏事”的编辑误改。如一首咏北戴河的诗中有“掏一捧响雪”的句子，被编辑想当然地改为“响雷”，殊不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类以雪形容浪花，且震天动地的古典之作，比比皆是，如何改得？

言及新出版的现代汉语字词典随意性大，歧义较多或规定过死，使人左右为难的事，先生也是深有感触。他举例说：炼和练，采和彩，象和像，他和她等，原来是好用的，现在弄来弄去，反而让人犯糊涂；其他、其它或其她（这个“她”字也是当年刘半农耍聪明生造出来的，初衷虽好，但客观上麻烦了后来人），也是有意难为人，试问：一个男人和九个女人在一起，是用“其他”还是“其她”？用“其他”，岂不是对女同胞的歧视？难怪女权主义者要抗议，找刘复（半农）算账！说后爽朗大笑，我们也从他博洽而幽默的谈话中，尽兴地笑开了。

沙河先生为了照应我，有意说些皖地的话题。他感叹道：“安徽是个出名人的地方，古时的先贤不说，曹操父子、吴敬梓都是成就很高的文学家；桐城文派影响了中国文坛几百年；近现代的陈独秀、胡适之，也是领风气、开大局，了不起的人物。” 虽不说如数家珍，也真的对皖省不陌生。

不知不觉中，话题又转到了文人的富与穷。先生坦然地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乐趣。像我就是个穷文人。”但他是有条件富的，只是不愿也不为罢了。据说，有家当地的酒厂托人求先生写三五百字称道该厂的“酒文章”，报酬数十万，被先生凛然拒绝：“再多钱也不能写！”可见其为人为文的高尚风骨。

流沙河先生以诗歌名家，晚年又以散文、随笔等脍炙人口。其特点是：意真、情真、语真，不虚矫，不作态，不卖弄，兼以自然风趣，每给人以“含泪的笑”之况味。近年，先生的文章越写越短，越写越醇，熔性灵抒发与学术考辨于一炉，入口小而天地大，简劲隽永，有咀嚼不尽之美，正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是也。《文字侦探》《诗经现场》《流沙河近作》等，就充分体现了老诗人道德文章的卓然风采和迷人魅力。

先生曾经自撰联语以寄情、以消遣，其中有云：“雪后孤松别样翠，山间野水自然清。”“四方风雨写史笔，百尺楼台读书灯。”“窥我用笔窗间鸟，笑人弹冠陌上花。”“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从一个侧面显现了其情性品藻之一斑。

□唐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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