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个子 王族友

方大个子，真名叫方茂生，那时五十多岁，家住义津小方庄。

可惜他是个神经失常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只有醒来和睡着的差别。每天出门，他从来不空手，要么腋下夹着根粗木棍，要么肩上扛着锄头，脸露横相，眼放凶光，加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身强力壮，着实令人生畏。

那年我们在枞阳修路，我们修的路段刚好经过小方庄，跟方大个子的活动区域高度重合，因此，跟他不期而遇就是大概率事件。

开始，人人提心吊胆。方大个子那根棍子真的不会长眼睛，谁要是挨上，那可有冤无处伸，只能自认倒霉。所以，我们基本不敢一个人出门，即使结伴而行也要尽量避开方大个子。哪知，越怕事越有事，越要避开方大个子，他越是不经意间从青纱帐里、村庄拐角处冒出来，龇牙咧嘴的，好怕人，你要是吓着逃跑，他往往还跟后撵。好在每次大家都只是受点惊吓，方大个子也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伤害到我们。

诚然，方大个子的确是个危险源，必须设法化解。找他的亲戚朋友，找属地村组干部，他们都束手无策，只是善意地提醒我们要防着点，尤其是在即将刮风下雨变天的时候。看来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留心观察了几天，我们发现方大个子对左邻右舍乃至附近村庄的熟人，尽管不很友好，但也不显现攻击倾向。而对我们这些外来人，就大不一样了，说明他有些“欺生”。反过来，如果我们也跟他混个脸熟，可能就能化解他的危险。

于是，我们几个人一道，见到他再也不躲避，反而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并且递上烟，点上火。这一不按常规出牌的举措，显然超出了方大个子的意料，他立马变得不自在起来。“你们，桐城的，我不也是桐城的呀。”他搓着手喃喃自语，明显感到他眼中的凶光褪去。我们乘胜追击：“是的，我们都是桐城的，不然，怎么跑来修路呢？”“修路，太好之，小包车都能跑到门口来之。”方大个子兴奋起来了。

这个法子很奏效，一来二去，我们也混成了方大个子的熟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对我们一点儿也不凶了。后来，我们还混成了铁杆盟友，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我们工地上“来回巡视”，根据他的判别标准，旗帜鲜明地维护着我们的利益。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情，都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匡正。这么大的变化，让当地人迷惑不解，深以为奇。

方大个子对那些衣冠楚楚、白白胖胖，到处指手画脚的人，天生反感。一回，几辆车一道来工地检查，一路走走停停，指指看看，每到一处我都要解释一番。起先，他也跟着看热闹，后来，我看到他的表情渐渐阴酷起来，不声不响地拖着棍子离开了。车队行到便道的最窄处，只见方大个子拄着棍子，立在路中心，一夫当关，双目如电。我探出头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大个子，今天检查，让一让。”他大手一挥，做了个标准的交警指挥动作：“家里车子，过！”我们打头阵的车子就擦着他身边过来了。我从后视镜一看，糟了，后面车子全被拦下来了，方大个子正挥舞着棍子，十分狂躁。我赶紧下车，跑了回去。只见第一辆车的玻璃已粉碎，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大个子，你在搞么事！”我大吼一声。方大个子见我来了，停住了攻击，把棍子往胸前一拄，双手抱着棍子斜撑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些家伙鸟事不做，你们做之要死，反而骂你们。老子就是不服气！”这个辩解让人哭笑不得，也让领导们面面相觑。“领导检查，也是在做事，也是给你们修路。”我辩解道。“鸟毛灰，你看他们白实胖的，跟猪一样，哪是做事的料子？做事的都跟你们这样，晒之黑不溜秋的。”跟他真是无话可说。不过能把他从狂躁状态稳定住，也算我的交涉已取了得阶段性成效。接下来我苦口婆心，劝他让路，他干脆头枕着棍子，横着往路中间一睡，“是毛主席叫我来指挥车子的，老子不管，做事的，就给过去；不做事的，门都没有！”拉又拉不开，劝又劝不醒。僵持了个把小时，所有车子，包括那辆倒霉车，只得倒了回去，另寻别路绕过了这道关。害得我一路赔不是，幸好领导们很开明，说遇到疯子，谁都没辙，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了。不过，后来对我们这个工段的检查就慎重多了，也少多了。

由于大脑不做主，方大个子带给我们的麻烦还真不少。我们的桥梁预制场是他每天必到的，梁板做成后，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的儿哇，这么大的水泥板，做床没话说。”从此他真的把梁板当床，就在上面过夜。梁板安装架设的时候，他依然躺在上面，怎么劝都不下来。僵持了好两天，真是愁死人。第三天，天气转好了，我早早地去看他，又说了一箩筐道理，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只好问他：“那你就躺着不动，我们把你吊起来，照不照？”他说好。我又进一步，说：“那把你的床加个扶栏，让你躺着更舒适。可照？”他笑呵呵的：“那好，那好。”于是，我找吊装队商议了一下，把梁板预埋的联结筋全部扳起来，再用木板给他做了个围栏，固定好。吊装时，就让他躺在围栏里，以最大程度保障安全。准备就绪后，问他怎么样，“好，好”，他叫好不绝。“那你躺好了，不要动。”我再一次叮嘱。方大个子果然守信用，在整个吊装过程中，他纹丝未动。在现场，我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汗。“我的儿啊，就像坐飞机，太快活之。”梁板落地后，方大个子一骨碌爬起来，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哄声大笑。随后，他将手中的棍子当旗杆，高高地举起，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高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大踏步走开了。这是我修桥铺路的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吊装作业大冒险，并且梁板上躺着的还是一个心智和行为都非常不确定的非正常人，现在想想，还很后怕。

离开枞阳后，方大个子也就远离了我们的视野。有时路过那儿，我们还看到他拖着棍子，在那一带“巡逻”。有回我们跟他打招呼，递烟给他，他还认得我们，问我们通到桐城的火车路什么时候修。再后来，就听说他出了车祸，死了。

方大个子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虽然他的世界里没有苦乐和荣辱，但他的世界里并不缺少原生的良知和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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