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留清气在人间 □ 李国春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两位父亲影响了我，一位是养父，另一位则是生父，他们赐给我丰裕的精神食粮。

幼年时，我受养父的养育。穷乡僻壤，缺衣少食，家徒四壁，仅有土布织机一台，书橱一乘，成了我儿时的文化记忆。养父读过几年私塾，“三、百、千”背得滚瓜烂熟，《论语》《孟子》《唐诗》《宋词》了然于胸。他被抓过壮丁，历经磨难。养父为村里织布匠，农忙时下田，农闲时织布，无论耕、织，口中都念念有词，特别是农闲时织布，坐在织机上，高声吟诵，汉韵唐声与机杼之声交织，他以自己独有的充满桐城土味的“韩”调，将他大半生所读的文字倾注在一段段吟诵之中。方圆十数里的人都称他为“先生”。

养父一生穷困，但他始终坚守“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浩然正气，经常为我们讲姜子牙、吕蒙正的故事。他特别推重朱伯庐的《治家格言》，每年早稻收割了，他都要对我们兄弟姐妹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摘棉花时节口中总念叨着“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的古训并以自己的行动来影响我们：饭粒掉了，躬腰捡起；全家人吃饭喝弼，碗里不许剩下一粒饭粒。连村里不识字的男女，都在田畈里向他学会了李绅的《悯农歌》。直至现在，我家中尚有规矩：碗里决不能剩下一粒饭。

一位乡下农民，旧时的读书人，从国民党壮丁集训队里间道千里逃回，物质匮乏年代生活煎熬要养家糊口，足让他饱经风霜，阅尽世事。但生活重负的压力，却不能销蚀他的君子风骨，而终其一生所持守的“青云之志”并不在于升官发财，而在于畎亩之间，与鸟虫问答；机杼之上，同飞梭对歌。人穷而志不短，养父表现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身体力行悯农惜粮，体察劳动的艰辛，为子女树立了读书明理和勤俭持家的良好家风。

回到生父身边，我已经二十多岁了。生父是位手艺人，擅长土漆髹漆工艺。我们老李家是专业木作、漆作的世家，自清代中期从桐城乡下迁到城里，几代人都参加过桐城文庙的修复，城内三条老街有多处建筑都曾留下李氏木、漆工匠的作品。

到我生父这一代，传承了李家髹漆工艺，成了集大成者，掌握了土漆工艺的独门绝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城居民作兴以土漆髹漆家俱，生父的足迹踏遍城区大街小巷，为美化城乡人民生活付出了辛勤劳作。他留给我们全家人的宝贵财富是他的“精益求精”和“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土漆家俱讲究每道工艺的到位，不容马虎，从家俱木坯的修整打磨到刮灰，白坯上色、熬生漆配方，以及上漆时的天气阴晴干湿，搓揉推理，凡二十几道工艺，都精心操作。父亲成了城乡人民口中的“大师傅”，他匠心独运做成了一件件艺术品，在市民中留下了好口碑，也为家人树立了遇事“精益求精”优良风气。现在，我们夫妇、儿子以及亲属们在各自所从事的职业中都认真地践行着这一优良传统。

从旧时代过来的老一辈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好传统：恒念物力维艰。养父是这样，生父也是如此。生父在工厂里上班，每月有工资，生活有保障，但一生都量入为出，从不浪费。他平生坚持的一个好习惯，就是居家素简：粗茶淡饭，衣着朴素，三间老宅，居其一生。我爱人说，爹爹是位十足的环保主义者，不浪费世间一样东西。除衣食节俭而外，他最大的长处为一般人所不齿也难以做到，仅举一例：从商店卖回的生活用品，凡纸箱、纸盒、袋、瓶、罐等包装，他都能洗净整理后充分利用，或用以修修补补，搞些小革新——或用作日用物品包装，并以毛笔写上标识，从不嫌破旧难看，而乐在旧物重新利用。这是他以虔诚敬畏之心，感恩自然万物。

两位父亲都生于二十世纪初期。他们一生没有做出为世人称道的伟绩，没有留下刊布天下的文字，他们和千千万万同时代人一样，饱受过战乱、饥荒、生活困顿的深重苦难。待到他们生活稍稍平和时，却溘然作古。但他们初识文墨，在日常居家中，以自己的言行表现出传统士人的操守，秉持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美好德行与懿范。父辈们没有给后人留下丰厚的家产，“但留清气在人间”。

(作者系地方文史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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