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次和爸爸一同去拜访他的舅父是在二十年前一个暮春。桃花汛已过,蛙声狗吠中,我们步过乡间常有的小黄土路,踏过细软如绵的圩畈中小河堤,迈过一座小麻石桥与一条让人胆战心惊的独木小桥。远远望到一幢气宇轩昂的新筑民居矗立村头上,我们知道,这是此行目的地。进到屋前,恰见到我爸爸的舅父与他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爷此时正在家中,他们笑着把我们父子迎进屋中,给我们每人冲泡了一大杯这年的新茶,正宗的本县黄甲产的老种小花茶,杆壮如枪,叶展如旗。汤清色碧,啜一口,茶香沁入心脾。几盆蕙兰虽非名品,在院内开得也堪称朴茂生姿,香气撩人。我知道这些皆是别人当作特产,每年都要送给我爸爸舅父的这一位长子的礼物。大表爷是在县交通局工作,常年在黄甲大山中负责开山筑路,是一个很有能耐的工程负责人。爸爸与他们相谈正欢,我趁机参观打量起这新筑的乡村豪宅。木柱串枋,合抱大杉木柱子裸露墙壁之外,自地面直通房顶,这种结构承重皆在柱上,墙体本身不承重,可做到墙倒屋不坍,耐此地常发的洪水冲泡,故系本地最常用建筑模式。
我在豪宅内乱逛乱看,突然响起老年男子说话声:“房子是你大表爷造的!有空常来,你们都是这儿的子孙!”是爸爸的舅父来我跟前同我说话。我连忙说:“一定!一定!”这豪宅所在原为一处茅草房,如一处败坍的草堆。造物主真是公平,一角缺陷了,必在另一隅补足!我爸爸的舅父一生缺乏的,他长子不论于哪方面,一下子全给他补足。爸爸年轻时也是谈锋极健的一个人,此时只见他在卧房中与他大表弟相对而坐,他这位大表弟口若悬河,风流尽显。不看卧室内金星牌电视机和一组布沙发,我要疑心置身数十年前民国某处地主乡绅私宅。我脑中冒出古怪念头:宅子和角角落落散发着的强烈气息不正同我爸爸的舅父给人的印象气息如此雷同吗!
表姑,即爸爸的舅父的女儿,当年出嫁两里外胡家墩。舅父镇不住场面,表弟们少不经事,我爸爸当仁不让代表女方,婚宴上6角8的老桐城酒厂稗子酒,风卷残云,喝趴下大小一胡家墩劳力,堪称豪气干霄。新郎胡发贵对这个老泰山家大老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桐城最东南端镇子,居民憨直如牛,勤勉如牛,本是水乡泽国,多徽赣移民,人人一口生硬赣语即可知道性情多不喜三弯九转,他们不知桐城派,与方、张、姚、左、马望族名门当然更是无缘。人常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形容家贫。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是桐城人,是怀宁人,还是潜山人,还是什么别的地方的人。事实上远的不说,解放后尚有不少人家举家迁走此地与徽赣之间。在有点年纪的人脑中,进城就是下离此东南90华里外的省城安庆,而非距此西北70华里的县治。处省县间,省城水深码头阔,更多繁华热闹,多人脉金脉多机会,这是当然的事。
俗话说得好:“江湖是跑出来的,把子是拜出来的,码头是杀出来的!”我爸爸的舅父少年时跟我祖父往江南卖笔墨跑江湖,青年时伙同族人每次肩挑两百斤本地出产的上好稻米单程步行90华里,下省城安庆贩卖。他初通文墨,为人老实本分。解放初期他出任村支书,因不善通融,开罪于人,终于一天被一个同族中人暗中放一把大火,自家祖产连同我家寄存于他家的一点可怜祖产,顷刻间化为灰烬。事后知道放火人是谁,但本着容人即是容己念头,一笑泯恩仇。我家住镇上一个中学校内,父母都是教工。他一年十二个月中可能用一个月到三华里外的镇上的我家做客。我见他穿衣打扮数十年没有变化,不论寒暑,布褂,布裤,布鞋,布袜子,冬天一顶罗宋帽,热天帽子换成了擦拭汗水的毛巾。炎天暑热时来我家,我爸爸的舅父喜欢说的一句话不知是出自《三国》还是《水浒》,也不知道是好汉白胜还是另有强人说的,就是那一句著名打油诗:“农人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他谈到他一个连襟,少年时就随同在此当校长的三叔,在这个中学校中求学,我们当然知道,那是远在民国时的事。我爸爸有时不免按捺不住性子,终于就毫不客气地对他面前这一个长他十六岁的舅父说:“舅爹爹(即舅父),您真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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