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这么老着

在宿松县佐坝乡，我遇见了下乡采访的诗人黄涌，他对我说：“吴老师，有空写一写你的老年生活吧，想象一下自己的晚年生活。”

是啊，我已经看起来“非常老”了——在正午的人流中我光头而驼背；秋风里雪白了一尺五寸的须髯。

但我最先想到的却是我初中时候写作文。

那时，总在想方设法找机会学雷锋，理想着被老师表扬。因此，在路上我们总会遇见拉着车子或者挑着担子的老头。哈，机会来了——可我们并不急着去帮老头挑担或推车，却喜欢先描写这个老头的老——那个老头，年过半百，满脸沧桑，在一处陡坡上吃力地艰难地拉着堆得满满的车子……我们就上前去推车然后悄悄离开。老师看到我们学雷锋，特别是看到我们细致刻画老头风中凌乱的白发以及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会表扬我们。这是我们少年时候的“老人格式”，如此描写也是我们的作文格式。

但现在，轮到别人称呼我老头了，我也年过半百满脸沧桑了呢，只是没遇见有年轻人在我背后以帮助我的方式“学雷锋”。倒是有一帮年轻朋友或者徒弟喝酒时候动不动要以尊敬的名义炸你一罍子，以此验证他们的青春之美。我要倒下去了，他们才好开心得意。

唉，岁月不居，青春或者激情都在如水东流了。

老了就是老了，前几天在教室里评析考试卷，有道阅读题小说的作者叫季明，我就念成李明了。学生们齐声发喊，“老师，你又少念一撇了！”唉，人老先老眼，也就是老眼昏花，也就是昏聩了。

悄悄地，我就这样开始了老年生活了。

我想，教过这一届高三，明年高考之后，可能要放下教本当些闲差了，可不能再误人子弟了啊。教高中，既是一件体力活；更是一件必须年轻的差事，你若不能精力旺盛，眼疾手快，那就跟不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拼命节奏了。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其实，我这个“老”，于我并不是什么新近事，我从小就一直老着呢。

幼时放学，一群小伙伴疯玩，我那些叔叔伯伯却总指着我骂，“玩玩玩，你长得老眉老眼的，打算留几个级呀？”我就不好意思玩了，赶紧回家做作业。读中学时候，别人光着下巴，我就一脸黑毛，班上每每有麻烦差事，老师必然要派给我去做，说是，吴忌你老成一些。而这个老相或者老成，也真就一语成谶——我就这么一直老着。以致当年结婚都不好意思跟年轻的老婆拍合影，因为我的头顶毛发已经十分稀疏了，俨然一副大叔派头。

当我正值壮年的时候，也是一番雄心壮志，每每跟着领导鞍前马后，却也并不讨好。有一次，跟着我的校长去兄弟单位办事，人家就直接教训我的校长，“你们单位就没个年轻人，你怎么带着个老头，让他跑前跑后的，你这好意思吗？”

人要老得快，内心的苍凉自然就会多。这倒使我早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为人也就没什么野心，更没什么花花肠子了。我就这么老老实实教了三十四年书，除了近来给学生念考试答案每每错行，搞得自己都自言自语，这不对呀。学生就起哄，老师，你接着念上一行吧。其它也没什么过错。

可老了怎么办呢？

一般的答案是老而弥坚，老有所为，也就是曹操说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可不敢这么说，因为我不是曹操，也不是曹操一样的英雄。我这样的人要是喜欢老有所为，便大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不可，不可。

近来，时常在学校的林阴道上遇见过来找人闲聊的夏老师，他七老八十的，每次都跟我招呼，“老鬼，还在干呐！你这特级教师留用也不至留这么多年吧！别干了，别干了”。

这夏老师不是我的前同事，是另一所乡村高中的退休教师，他好多门生故旧在这里，时常过来玩。他就一直以为我老到“无耻”的地步了，仗着混了个特级教师名头就赖着不退休。其实，这夏老师我一直喊他老师，我虽不是他的学生，但他闻名遐迩，是我许多授业老师的同学呢。

看看，我还没有退休，就老到七老八十的前辈喊我老鬼了。

我若不服老，天下的老者恐怕都不服吧。

我的老年生活会怎么样呢？大概就是跟夏老先生一样，退了休，无所事事就四处流窜骚扰自己的门生故旧。当然，老眼昏花的，也就不会再去做什么好人好事了。是不是遇事就喜欢多嘴，时常发些指鹿为马的感慨？这就不好说了。

不过，我倒有这样的想法，真丢掉了教本，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得满脸沧桑的同事一样被人忽悠到某家私立中学去发挥余热。我朝思暮想就是闭门读书，发奋为文。过去忙着学生的高考，自己则年复一年地浅薄——中学老师的宿命，就是在拼命工作的同时你自己的学识一天不如一天。老了如有闲暇，我要努力寻找真知，思想真理，洞悉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已经预备了老年的居所。在我的老家吴家破屋，那破房子已经翻修过，更请书家吴雪老师题了“吴家破屋居”的匾挂着，只等我五柳先生一样归园田居。当然，我早已没有田地可种，但居所四周却依旧绿着我童年时候的樟树。

（作者系安庆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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