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隔话 朱亚夫

上了年纪的人爱唠叨，上了年纪的村庄也一样爱唠叨。但一天到晚地唠叨，长年累月地唠叨，生活里也就男婚女嫁、生老病死和柴米油盐那几件事，总有个唠烦唠完的时候。于是便有了村庄的“隔话”，把整个夏天的稻场讲得星星不眨眼，把整个冬天的火膛讲得火星飞溅，把整个村庄一代又一代的后生转眼间讲得有模有样。

村庄像隔话一样古老，或者干脆说村庄就是一个隔话。一条顺山而下的小河，宽不过一丈，却有着一串藏满鱼虾的龙潭，简直就是村庄随要随取的水族馆。夏天一个猛子扎下去，冬天一捆竹枝就是网。鱼是那种红鳍红尾的馋条，虾是那种通体透亮的青虾。有时候也能逮着蛇，村庄少年正好剥了蛇皮蒙胡琴，喝一碗蛇汤，夏天不长痱子冬天不长疮。

村庄的名字叫河西，坐落在河西的一座山排上，屋向正好朝南。正门从门槛到壁贴再到搭脑，全以整条青石凿削而成。正门往里不到两米还有一个套门，全竖木整板。听老人们说，这正门与套门之间，是晚上用来关狗护院的，防匪防盗，也防寻仇，俨然就是一个森严的防卫工事。由此可以想见，河西的先人们应该是躲反避祸迁徙而来，口口相传的隔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隔话”在宿松方言里不光有今古奇观、神仙鬼怪和趣闻轶事的意思，更多的是带有族规族训教化传承功能的意思，有着鲜明的英雄主义情结。大约是因为隔了漫长的时间，隔了久远的年代，隔了沧桑的岁月，所以才叫“隔话”吧？今天我们还有一个词，叫“隔空喊话”，我想这“隔”的意思应当是很相近的。所以一旦哪位老人一边略有所思地抽着黄烟，或者煞有介事地清咳一声，那一准就是要给猴蹲狗爬的一圈后生们讲隔话了。你们不知道祖堂右边那个石槽的故事吧？洪武皇帝还没有坐龙庭的时候，我们一个祖老要去投军。那将军看他小小年纪，赤脚邋手，面黄肌瘦，还没正眼瞧一下，只听啪哒一声鞭响，拍马而去。从这里一口气跑到县城，少说也有一百多里吧？那将军正要下马歇脚，却发现一个小小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正牵着马尾巴立在那里，心里不禁大吃一惊。捶捶胸脯揉揉眼睛再一看，没错，就是这个小家伙。你们猜猜这人是谁？就是我们祖上的那位祖老，那脚下功夫了得。这将军一高兴，得了，明知道一个苦出身便也不问姓甚名谁，索性叫他马三鞭。那石槽就是后来朝廷所赐的马料槽，可金贵着呢。原来还有一块木匾，上书“骐骥三鞭”，可惜“文革”时当作“四旧”给砸掉了。末尾虽有些叹惋，但后生们心理那种建功立业的抱负，已然在这段隔话里生长。我想，如果把这些隔话整理成文字的话，一定可以读出许多“史记、列传”的味道来。

村庄里的隔话，隔话里的村庄。一口古井，一棵古树，一条石板凳，一双燕子的来来往往。但这“隔话”一词是怎么形成的，或者还有更为正确的写法（革话、格话？）和解释，因为宿松方言罕见的历史丰富性和文字转换的超常难度，则有待学问家热心家去琢磨了。我只是一个赤脚邋手的村庄守望者，一个曾经听着隔话长大的乡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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