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疯尔乐

朱亚夫

尔疯尔乐，原来是宿松口语里常用的一个词，大概的意思每每以情景而定。对小孩而言，指的是一门心思只顾了昏天黑地疯玩，大人的叮嘱和要去做的正经事早抛到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到头来不是气的大人们咬碎了牙，就是换来自己满脑袋的爆栗满屁股漏风的巴掌。拎起一只耳朵绞死一只腮帮，那算是最大的便宜了。大人对大人的时候，当然得执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之礼了。这里黄秧在手，那里却舍人一个，不知哪里悠哉游哉自寻快活去了。这里“三夏”天里要死没命抢风暴，那里却没事人一般整天没见个头影。女人累得巴不着床，却像是自言自语一声长叹：一天到晚尔疯尔乐，好命啊！

尔疯尔乐，虽然在有时候也表示某种程度的赞许和羡慕，如看到一群小孩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地嬉耍，大人们总会微笑着来一句：“你看这些小家伙，一个个尔疯尔乐。”但更多情况下应该是一个表示抱怨和愤懑之情的词，而且似乎还有些出离了愤怒无可奈何的心态。我当然只是喜欢这其中的隐忍，隐忍之中的那种笃定，笃定之中所蕴含的那种已经完全属于精神层面的文化。宿松方言确实值得文化上的玩味，也经得起文化上的玩味。只要你愿意深入其中，你会发现它远不只是一个吴头楚尾置治两千年的历史地理坐标所能定义得了的。从句式上来看，《诗经·氓》就有“尔卜尔筮，体无咎言。”同源同构，这应该可以看作是黄河与长江文化上的血亲了。从所描述的情景看，《论语·先进》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詠而归。”何其逍遥快活。春去也，初夏里，清波出浴，衣袂飘飘，小南风里一群大人小孩，意气风发，手舞足蹈，一路上歌声飞扬，尔疯尔乐！只不过《论语》里是大人小孩一大拨的熙熙攘攘，我们宿松乡下却是大人小孩各耍各的。再从字面看，虽然词义不一，“尔”既可以作第二人称代词你，也可作祈使的感叹词：好，就这样就这样，（例句“焦仲卿妻并序”：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但无论取何义，尔疯尔乐的忘我之状，都同样被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仅全无齿牾，反倒相洽相生。如此无以复加的表现力，别说是方言中的口语，就是诗人作家笔下的书面表达也无法企及。

“风来着，雨来着，王花子家马马（老婆）驮着鼓来着。”每当骤然间天昏地黑，雷阵雨即将来临之际，大人们一个个手忙脚乱东奔西窜之时，满屋场的小孩们准会蜂拥而出，满稻场的雀跃里顿时歌声四起，颇有些高尔基《海燕》里的气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儿时的尔疯尔乐仍然如此鲜活在记忆里，但我却至今无法准确地说好那种情状、那种享受。虽然在后来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读到过载欣载奔、忘乎所以之类的文言词，但总还是觉得少了那么一点我们宿松方言里尔疯尔乐的疯模样、乐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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