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号房的慢时光

□合肥吴玲

我嫁给老丁，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28岁，大学毕业后留在安农大有四五年了。从初相识到共同领取红本本，亦不过百日的光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闪婚”。各自的兄弟姊妹多且不说，父母又都在乡下，对城里的儿女们爱莫能助。速成的催化剂，缘于一场报告会。那是文学能使人疯狂的年代，偌大的阶梯教室，乌压压的人群，连窗子外也挤满了人。他就那样讲啊讲，有三个小时之久吧，一直站着，没有讲稿，也没有喝一口水——我想，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于是，他娶，我嫁。

安农大老校园的东边，有两栋灰砖楼，青瓦，“人”字屋顶，只有两层高，木地板上的油漆都脱尽了，像是民国时期的建筑。南面住人，北面是公共区域，中间宽宽的一溜过道。安农大曾被迫下迁过，十二军进驻，这里是团职干部及家属住房。后来，军队撤走，将军楼、干部楼全交给了安农大。这两栋楼房，先是改造为女生宿舍，到老丁毕业那年，东一楼改为青年教工宿舍，东二楼则改为研究生宿舍。

我们住东一楼103号房。新房是自己粉刷布置的，很小（十三四平米），很温馨。后来这里的集体宿舍都成了婚房。家家门口的斜对面摆一张旧课桌，讲究点的，铺一张塑料台布，放锅碗杂什和一些洗漱用品。关起门来，读书备课搞研究做学问，互不干扰。一到中午和傍晚，“嗞溜溜”“哗啦啦”，锅碗瓢盆交响曲响成一片——男人掌勺成了楼道里的一道风景。如果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各家的食单厨艺就一目了然。

渐渐，就与邻居们熟稔了。101房主是冯庆水，俊眉朗目，潜山人。父母很宠他，一到节假日，常能看到他父母妹子来看他，背来一袋袋的家乡土特产，妹子们就替他洗衣做饭。他借过我几个歌集，曲谱全是手抄的，恐有几百首歌（经年积累而成）。冯庆水弹得一手好吉他，嗓子也不错。

东隔壁邻居瘦小精干，叫张克永，学农学的，老家在郊区大圩乡，他与女友拍拖了很多年。女友是一名小学教师，一心想考研，就请长假复习，几乎不出门。我撞见她几次，都是在公厕门口，低着头，匆匆地进出，像是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她的脸圆圆的，我几乎没见她笑过。后来，她果真考上了，毕业后分配在某单位做研究工作。如今，亦早过知天命之年了吧？

西隔壁即104号房，是学农经管理的，叫张俊武，都喊他“老武”。老武是肥东人，总喜欢说“我家小王”。他的娇妻也是肥东人，比我早一年搬过来，省立医院的一名护士。小时候小孩子发烧腹泻咳嗽，“我家小王”成了我们楼里年轻妈妈们的顾问。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张妮。夏天的晚上，老武抱着张妮，到院子里看星星，教女儿说“牛郎星”“织女星”“北斗星”。张妮那时才一岁多，大脑门，头发黄黄的，很乖巧很聪明。老武还教女儿背古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张妮小，口齿还不清，就高兴地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学。老武很耐心，一遍遍地念，多年过去，这仍是温馨的一幕。

105号房住着小邹，邹能峰，是年轻女孩们喜欢的那种帅。小邹一讲话就笑，露出雪白的牙，像个大男孩。他未婚妻在另一个城市的高校读书，叫吴菊。吴菊的名字，是104室的小王告诉我的。一到寒暑假，就能看见她高挑又勤快的身影，忙这忙那的。吴菊长得美，柳眉杏眼，乌发及腰。小邹和吴菊同是徽州老乡，亦是这栋楼里最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

最东头还住过老刘一家，楼里数他年纪稍大。对老刘我没有什么印象，与他太太倒讲过一些私房话。他入校早，农大毕业后，考取四川农大读研，与其学妹——一个漂亮的四川妹子海誓山盟鱼雁传书。老刘是有几分清傲的，分配到安农大后，川妹子追到此地，先是读研，孩子都生了再又考博，成了我们东一楼仅有的高学历邻居。她叫吴慧萍，秀外慧中，娇俏可人。她从昆虫学硕士读到茶学博士毕业，业余擅长植物分类。

邻居还有小丁、小张、老高、老汪……茶学专业留校的只有老丁一个。大学四年，老丁一直担任班级团支部书记，高中毕业后当了几年乡村代课教师，因多读了几本孔夫子的书，又不苟言笑，就显得老成。不仅邻居们叫“老丁”，亲近的学生们也都这么喊。老丁留校当辅导员、班主任，班上的学生“老丁”长，“老丁”短，也这么叫。

东一楼在校园里，毗邻长丰路。平时我与他各忙各的，周末除了读书逛书店，我们常去的地方是茶学大楼，不进楼里，只在陆羽路附近走走，看看。这里有曲池假山，书声朗朗，还有雪松、水杉、香樟、广玉兰、桂花、紫荆、丁香、白玉兰、绣球、银杏、曲柳、喷雪等林木嘉卉，“无事此静坐”，总觉好。初春，白玉兰的叶子还没萌发，花便吐蕊，是落影空阶，香生别院。“白玉兰文学社”成立时，正是“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之时，故取名。老丁与“黑马王子”邀请过严阵、陈登科、鲁彦周、刘祖慈等文学前辈传授艺德，老丁至今保存有老诗人的函件。茶学大楼的西南面地势往上抬了许多，是座新建的图书馆，要跨过许多级台阶，方能抵达。东南面是个大斜坡，全部植梅，绿萼梅，以山石点缀，总让人想起巴老《家》中的梅园。学生们常常捧着书本漫步在绿树花荫间，亦有窃窃私语，卿卿我我的。

还常去的一处，是第一教学楼。楼前的绿荫长廊通往长江西路的主大门，“安徽农业大学”的校名是“马背上的书法家”舒同题写的。行道两侧古树朴茂，阴翳蔽日。校园里的园艺精华，大都集中于此。第一教学楼是前苏联专家设计的，取苏派建筑与徽派建筑之优长，全砖木结构，庄重典雅，仅三层，水磨花石地面光润可鉴。夏天，烈日炎炎，往楼道一站，凉风习习，立马暑气全消。第一教学楼后改名“勤政楼”，不知是谁的主意。大楼正前方有株垂丝海棠，年月久矣，此花纤妍，飘逸无俗姿。三月蓓蕾初绽，观者如织。

“木香花湿雨沉沉”。园里有木香花吗？或许有，但我不记得了。

儿子在103号房出生。我们于此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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