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侠故乡茶事

“夜半一盏茶当酒，清淡一夕到天明”。前日应一个朋友相邀，在小城某茶楼品茶。好友千里迢迢带来了一应茶具--古朴典雅的水壶，精致的青花瓷杯，成色上好的岩茶和普洱。一见如故的几个人，谈诗歌谈文字谈茶道。夜半推窗，天上一轮明月，这一晚整个人的身心都浸在一种安静而馥郁的茶香里。

其实，我对茶知之不多，但对茶这种特殊的情感，缘于沉淀在心底的那些记忆。

我的老家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说是山，其实也就是高出田地的小山包。山上除了高大的落叶松，就是茶树了。起先这些零星的茶树还有归属，张三家的茶绝对不能让李四家摘。偶尔有张家新妇顺手摘了李家的几片新叶，李家的婆婆定会趁机偷张家一个鸡蛋，口水仗一打就是好几天，闹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天长日久，茶树渐长渐密，早已分不清是谁家的了。清明后，暖风一吹，茶草蹭蹭往上冒，这时，全村人都恨不能多长出个三头六臂，谁还在意自家茶树被谁掐去几个茶头呢。

采茶是村里春月的头等大事。鸡才刚刚打鸣，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开始冒烟。瓮缸里舀一葫芦瓢麦粉，揉揉团团，烙一摞麦粉粑，煮上几个咸鸭蛋，再把大茶缸子灌满水，一天的吃喝都备上了，就专心上山采茶吧。

一场春雨过后，茶树的新叶仿佛约好了，一夜间齐刷刷伸出了小脑袋，乡村就盖上了一床床绿生生、油亮亮的大被子。我们老家摘茶有个规矩，山顶上的好茶，须得请未嫁的小姑娘开摘。开摘之前还有个约定，手不能搽香，脸不能抹粉，不然香气染上茶叶，就败了茶的原味。

阳光初绽，几十个丫头挎上竹篮穿梭在茶树之间。彩蝶飘过，雀舌一样嫩绿的叶片就静静躺在小竹篮里，那双小手灵巧得连叶芽尖上的露珠都不曾被惊醒。

茶叶摘回家，摊在堂屋的大簸箕上，这个时候炒茶师傅就闪亮登场了。这个师傅是被派出去学习茶艺的村医--一个面目干净、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临时垒上大锅灶，架起松树段子，火就呼呼地舔着大锅底了。他把白衬衣袖口挽到胳膊上，青扑扑的茶叶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直到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炒茶最重要的环节是火候。火候老了，茶有股焦糊味，且汤色浑浊；火候不到，茶叶色相虽不错，但是没有好茶的香郁醉人。

看火候差不多，炒茶人吩咐改小火，他一边揉捻着锅内蜷缩的茶草，一边将成团的茶草抖开。再捻，再抖，动作一气呵成。真想不到，这个文静的村医，能忍受烈火炽、高温熏，且还是那么有条不紊，保持着玉树临风的姿态。

只听他一声断喝：起锅！这锅茶杀青结束。他将茶倒进另一个编结较密实的竹席上，此时茶叶已初具雏形，叶色更碧，灯下纤毫毕现，香气片刻就氤氲了整个屋子。

接下来是烘焙。在等茶草冷却的时候，父亲早已在外屋过足烟瘾，用浓茶漱漱口，将老友头年从潜山特意捎来的栎树炭翻出，架在瓦盆上燃起，把茶草厚薄均匀地铺进斗笠状的竹筛里。刚刚被炒蔫的茶叶，在不停地翻动中渐渐挺拔伸展。待烘到茶梗一折即断，口嚼酥脆，焦香显露时，已是月落西山。我熬不住瞌睡，被母亲抱进了里屋。第二天醒来，几桶茶叶放在大桌上，父亲一边呷茶，一边奋笔疾书，“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他在邀请远方的战友分享新茶。

要说喝茶，乡间最讲究的也就我父亲。他常说：一日可无饭食，但不可一日无茶饮。每天早起，妈妈就去门前小水井，提上一桶清水，用瓦壶烧开灌进暖瓶，这时爸爸已经把青花瓷杯洗得锃亮。茶沏好，并不急着喝，先提起杯盖由内向外在杯口轻推两下，嘴唇凑到杯沿慢慢吹去浮沫，再“嘶”地吸上一小口，含在嘴里闭上着眼咂半天。这时候，他喝下的仿佛不是源于乡间的草木，而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汤汁。我那时看《甲午风云》上描述抽鸦片鬼子，暗想：爸爸莫不是也染上了茶瘾？

也有不讲究的人家，隔壁住着的剃头匠王二叔，他家的茶都是煨着的。不管谷雨尖还是大叶片，抓一大把扔进瓦罐兑上温水，埋进烧饭后余温未尽的柴草灰。屋里人渴了，就从灶里扒出，倒进大碗，一饮而尽，黄亮亮的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喝的人倒是快意，父亲看了窝心，总是背后叹一句：如同牛饮。其实父亲错了，“茗品呈六色，甘味任千评，牛饮可解燥，慢品能娱情”，只要尽了茶兴，都是一壶茶的终极愿望。

前些日子，朋友光子送我一盒祁门红茶，因太过珍爱，一直不敢拆封。因为喝这样的好茶，只能在晚秋的午后，于幽静的山边，坐进临风的亭子。洁净的石桌石凳，摆一套清代官窑茶具，细磁青花浅口。汲一壶泉水煮着，茶泡好了，款款抿上几口，红浓明亮的汁液在唇齿间滑过，满嘴生香，心神皆宁。此时尘世的喧嚣远去，心里眼里，只有空灵的山水、暖暖的斜阳和眼前知情知性的人。

家乡在我记忆里越来越远，栽满茶树的山坡，已经高楼林立，我也只能就着朋友的普洱和红茶，遥想故乡的茶事。别处的茶树仍年年新绿，而当年帮父亲炒茶的村医早已作古，那些陪着父亲品茶的老人，就像过冬的树叶，一天比一天少了。

我握住一杯茶的姿势，陶醉于它的清香，但却握不住一杯茶的温度。茶凉了，人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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