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多年了那一年我尚未满岁转眼间我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多年了。那一年，我尚未满14岁，转眼间，我也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尽管岁月流逝得这么快，父亲却从未离开过我的心。每当一个人静静地独处时，父亲的模样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总会阵阵酸楚，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总想陪父亲说说话……

小时候听姑母说，父亲从小就很聪明，读过三年私塾，后来从师学唱黄梅戏，由于扮相俊美，能演花旦、小生，成了当地有名的角儿。他所在的戏班子常年在望江、太湖等地演唱，母亲当年就是他的“铁杆粉丝”，解放后任潜山县黄梅戏剧团团长的鲍金南先生是父亲的搭档。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考上地区黄梅戏剧团，因家庭拖累，未能成行。尔后，一直担任农村基层干部，任过民兵队长、农业社、大队会计，曾被评为全县“五好会计”。那张参加县里的表彰会合影，我至今还珍藏在身边。

父亲年轻时患上肺结核病。这病搁在现在并不难治，可在那缺医少药生活窘迫的年代，就是个缠身的病。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年仅41岁的父亲一病不起，大口咯血，撒手人寰。

我从小在校读书，真正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多，谈不上有什么倾心的交流，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三次向我挥手的情景。他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影由大而小，一直到我看不见……

第一次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其时，父亲在本公社的云峰大队担任会计。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的脸上总是含着宽厚的微笑，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更没有打过我一下，对姐妹弟弟也是这样，也从没有见到他和什么人红过脸高过声。毫不溢美地说，父亲的涵养，在家乡那可是有口皆碑的。那一天，我在牌楼小学吃过午饭，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要去看望父亲。沿着山边小路，一口气来到几里路外的云峰大队队部。队部是那种庭院深深的老宅，光线很暗，一进门，远远看见有人影在晃动，于是便大声说：“请问，黄会计在这里吗？”父亲听出了我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就是呀，找他有什么事？”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原来就是父亲站在我的面前，一下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父亲看出了我的窘态，用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问：“吃饭了么？”我回答：“早吃过了。”记不清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怕耽误了下午上课，向他匆匆告别。他叮嘱我，时间还早，莫要跑得那么急。父亲送我出了门，我走了很远，回过头看见，他还在向我不停地挥手。

第二次是送我上中学的时候。1963年，我考上野寨中学，父母自然高兴。暑假里，母亲忙着为我准备行装。开学那天,父母送我去学校报到，母亲和我轮换挑着行李，步行四十多里到校。这一年，我11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父母，想到即将一个人到学校住宿，不禁有些害怕，有些紧张。一路上，父亲很少讲话，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我。在小山边休息时，父亲取下身上的新农村水笔给我，说：“如不耽误，你大学毕业还刚刚21岁哩！”父亲说话时，抚摸着我肩胛的手始终没有移开。到校后，父亲陪我办了报名手续，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寝室，还和聂校长见了面，烦请对我予以关照。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与聂校长是故交，解放初他们共过事，都是牌楼小学的董事。学校尚未正式上课，善解人意的父亲怕我寂寞，又带我到潜山县城住了一夜。这是我走出大山，头一回来到县城，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与陌生。在这里，我第一次住上当年高档的潜山饭店，第一次坐在县剧团的观众席上欣赏黄梅戏，第一次吃上早点油条、麻花……一天多甜蜜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第二天上午，和父母依依不舍地作别。在分手的路口，我执意让父母亲先走。我站在公路边，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慢慢地向前走着，并不回头。我想，父亲一定会回过头来看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几米远时，父亲回过头来，见我还站着不动，他就转过身来，使劲挥手，叫我快走。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在我少年的心中，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对父亲的依恋。

最后一次是回家探望父亲，他送我返校。我念初三时，也就是1965年，父亲的病情越发严重，常常咯血，卧床不起。正值复习迎考的冲刺阶段，我惦记着父亲的病，向老师告了假，匆匆赶回家探望。回到家，父亲先是吃惊，喘着粗气说，你学习紧张，怎么回来了？我哽咽着：“回来看看您。”他以十分平静的口吻说：“傻孩子,学习要紧，我的病并不是你看了就会好起来……”吃过午饭，他催我赶快走，那么些路，迟了就赶不上渡（到校要经过潜河，须坐渡船）。那天，下着小雨，父亲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为我送行。我心里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越过门前小河，跨过陈桥，回过头来，看到父亲还在家门口向我挥手。谁知，这就是和父亲的诀别。没多久，初中毕业考试的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作文题是《给越南南方人民的一封信》，我刚写到一半，匡德堂兄来到考场，告诉我，父亲病重了。我心里一沉，脑子一片空白，泪如泉涌，知道父亲已经离世了。跌跌撞撞赶回家奔丧，当我扑倒在床边的时候，父亲已听不见我的呼喊了。父亲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嘴微微地张开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和我们说完……

几十年过去了，多少事被纷繁的生活磨砺消融，唯有父亲面带微笑，向我挥手的情景，总是挥之不去，刻在我岁月的光盘里。有时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实就像匆忙的一挥手，挥手之间，一切都已成为过眼烟云。然而父亲对我的挥手，却是一种父爱的象征。父亲将他的爱，将他的期望，还有他的遗憾，都流露宣泄在这轻轻的挥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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