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览小识（二十一）

仙府鬼域狐媚妖孽之事，能说会道者代代有之，若论艺术成就第一，莫过于蒲松龄，但就数量及庞杂程度而言，则无疑要推洪迈。蒲松龄汲取前代方家之智慧，传承数千年典籍之精髓，加以充盈拓展，使志怪小说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状态。无论是从时间节点上，还是在艺术造诣上，洪迈则都处在这一文学体裁的中间地带，可视为最重要的传承人。

《夷坚志》主角是神鬼狐怪，但书中写得最好的是人，鬼怪次之，狐又次之，释道则多不堪读。洪迈偏又好讲神仙僧侣事，计其篇数，约占全书的五分之一。读几条尚可勉强对付，及至后来遇到，恨不得直接翻过去。方外神仙，佛门子弟，均应有超尘逸世姿态，以普渡众生为己任，宽厚仁慈，心地良善，然而《夷坚志》中的神仙和僧侣，大多贪婪、势利、利己、假慈悲、小心眼、仗势欺人、睚眦必报。如支景卷四《清塘石佛》，一个人供一尊石佛，非常虔诚，有一天他儿子误把佛像放在鸟笼下面，致使鸟粪滴到了佛身上，被佛起诉到了天上，有神仙降临打了他二十大棍子，打得他皮开肉绽。这佛哪里敬得，稍不如意，就加害于人！志中记佛道事，多与之相类。在书眉，我曾多次批道：“《夷坚志》论仙说佛，有酒肉气、市侩气、虚诞气、恶霸气，全是投机故事，读来枯槁庸常，了无意趣，令人厌倦。”清袁枚在《子不语》里说：“世有妖僧恶道，借鬼神为口实，诱人修斋打醮，倾家者不下千万。”（见卷一《酆都知县》）随园老人说得透彻。

《夷坚志》中，写吕洞宾现身尘世的条目众多，由此可以推知，吕洞宾在宋时黎民百姓眼里，是一个倍受尊崇的神仙。余下的宋元八仙，汉钟离偶有出现，但远不如吕仙神乎其技。书中多次写到苏轼和岳飞，写到元祐党禁、岳飞遇害，言辞之中，足见民间对二者深怀敬意与好感。

郑州晚报编辑陈泽来先生曾辟有“八段锦”副刊，一直不明其意。读《夷坚志》乙志卷九《八段锦》一文，方知八段锦为宋时流行之气功，所谓“长生安乐之术”。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书读得越多，越懂得自己的浅薄。

古南岳之争，由来已久。主要争论者是安徽的潜山县和霍山县，双方各自引经据典，罗列证据，争说古南岳在其县治，至今仍无定论。《夷坚志》支庚卷二有一篇《天柱雉儿行》，似可作为研究古南岳，至少可以作为研究天柱山的参考史料。《天柱雉儿行》是为一只有佛性的野鸡所唱的赞歌，主要内容是一首长诗《雉儿行》。文首有这样的字句：“舒州皖公山天柱寺。”诗中也承载了其他一些关于天柱山的信息：“当年江上扬风，淮山望极排空青。今登天柱赏潜皖，元是吾家翡翠屏……此山开辟至唐初，乾元中作金仙居。彭门大师曰崇惠，裁基创始成茅庐。”《雉儿行》作者名叫利书记，洪迈说不知道他是何时人，按《全宋诗》收此诗，可知利书记为宋人，洪迈所说的，意思是不知道他的具体存世年代。据诗句“元是吾家翡翠屏”推测，利书记当为潜山人或者潜山附近人。诗为七言古风，洋洋九十句，只说天柱山宋时叫皖公山，山中有天柱寺，不提古南岳字样，若天柱山为古南岳，作者应当没有理由不提。

身为皖人，对省会合肥的历史却不甚了了。《夷坚志》丙志卷四存一首珍贵的《庐州诗》，为宋人张晋彦（张祁）作品。诗中有句云：“平湖阻城南，长淮带城西。壮哉金斗势，吴人建合肥。”由此可知，合肥为吴人所建，南宋时城市很是壮伟。文中还提到合肥的郦琼之难，即金国将领郦琼曾在合肥为寇，杀军民无算。又由支癸卷三《闻人氏事斗》可知，合肥至少在宋代，还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而且是发配犯人之地，文中有句云“黥配合肥”。《夷坚志》虽是满嘴跑火车的荒怪故事的大本营，但披沙沥金，书中其实藏有诸多为正史不载的珍贵资料。

（储劲松，农民裤脚，文人骨头，新闻职业，商人表相。著有文集《黑夜笔记》、《书鱼记》、《风霜冷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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