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小息长松下

 

沐着淡淡的秋阳，我来到城北的“潜山县博物馆”，满怀凭吊真正的艺术生命的无比虔诚，久久地在张恨水先生的墓前肃立。风摇柳线，宿草颠头，仿佛踊身几十年前，亲承先生謦，同他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彰法山上，树木繁茂；“皖光苑”内，芳草萋萋。恨水先生的墓园就坐落在这寻常而幽静的地方。墓园地势高朗，坐南向北，背倚奇峰独标的天柱，面对韵致生动的潜河。率性而为的山水养育的睿智的艺术家总是这样心有灵犀，与山水默契无限。

顺着山边铺筑的白石阶径，拾级而上，在我，气喘是没有的。移步之时，眼里映入一树老干虬枝的松影，似先生早年所画的“托迹华巅不计年”的老松。苍松下，先生的墓地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坟冢，只是一小块狭长的平地，下面安放着先生的骨灰，还有他生前最爱读的《四库备要》目录以及62本《张恨水全集》照片，上覆长方形青色大理石，上书“张恨水先生之墓

 

一八九五———一九六七”。我来时，墓地上没有香火，却有无数的黄花点亮丛林。四周耸立着气度不凡的树木，树下长着低矮的灌木丛。绿得深沉、绿得蓬勃的万年青、女贞、孝竹、柑橘、棕榈……都是先生笔下描写家乡的诗文中常出现的。小鸟的啁啾伴随清脆的落叶声显得更加悦耳动听。整个墓园，处处充盈着“看云小息长松下，自向渔矶扫绿苔”的诗情画意。远远望去，蓝天白云，竹篱亭榭，恰似一幅水墨丹青。

墓园正中，矗立着张恨水近3米高的铜像。先生身着中山装，脚穿布底鞋，矜持庄重,双唇微抿，端坐在一张藤椅上，右手拿书，目视远方，目光深邃。凑近一点看，线条的柔细流畅，直把那衣纹的飘逸感送进观者的心，画像的朴拙风格也在里面。

铜像之后，是单层坡屋顶，方格木窗，颇具传统民居特点的张恨水陈列馆。日后，人们在这里将看到张恨水“壮怀奋笔写苍生，百卷书成泣鬼神”的文学成就和“徽骆驼”“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精进不已的人生历程。先生临终前一夜还在读的《四库备要》，煌煌2527册，也将在这里展出。有它相伴，终生手不释卷的先生，想不会寂寞。

不远处，恨水亭古色古香。看那四角攒尖的样式，一柱一瓦也是含着虔心敬意的。

对于家乡的记忆，留在恨水先生脑海里的，不仅有“百忍堂”、“老书房”和青少年时代的趣闻轶事、风俗民情，还有《天明寨》、《神秘谷》、《潜山血》，而家乡的人们，包括走向耳顺之年的我等，对他这位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巨匠、小说大家的真正了解，也还是来自于他取材于故乡黄土地上的人和事的深情文字，以及他的挚友、儿女们所作的充满至爱的回忆。

张恨水对家乡一往情深，爱得近乎疯狂，有“少年才子”之称的他，在老家黄土书屋的线装书里，度过了勤学的时光。在那里，张恨水的处女作《青衫泪》诞生了，后来步入文坛，他常用“我亦潜山人”、“天柱山下人”、“天柱峰旧客”等具有乡土风味的笔名，在成名作《啼笑因缘》序中，他特意落款“潜山张恨水”。平日谈吐，常以“大老板”程长庚为同乡而自豪。抗日烽火连天的岁月，他回乡应邀到圣庙明经堂（今县城希望小学）发表抗战必胜的演讲，鼓舞人心。在重庆《新民报》的“最后关头”专栏中，仅1938年他就有《潜山出头了》近十篇文章谈及家乡。到了晚年，思乡心切。每逢老家来人，他都奉为上宾，问长问短，甚至连屋前大树长势如何，也要打听个究竟。大年三十，他面向家乡，跪拜辞岁。他说，这是我的习惯，不这样，心就不安。还写下组诗《潜山春节》，动情地回忆起“廿四风晴好晚天，家家坟上响千边。灯笼燃烛门前挂，迎接先人过小年”的年俗。

潜山的山水，因了先生的关注，更加壮美无俦；故乡的人民，因了先生的讴歌，更加纯朴善良。他们没有忘记大师的惠顾和眷恋，他们理解先生的节操和情怀。百废待兴之初，家乡率先成立“张恨水研究会”，登天柱而一呼，为先生正名,津津乐道一山一“水”。现在，又斥资建起墓园，让先生安静地和他挚爱的父老乡亲一起，沐浴在家乡人民的爱河中。这实在是厚道之举，功德之举。先生的在天之灵如若有知，一定倍感欣慰。

天已向晚，斜低的太阳偎在青云里，带着一种寒意，一点一点西沉下去，渐渐消尽倦怠的光缕。四周一片安静。“莫向斜阳嗟往事，人生不朽是文章。”先生一生笔耕不辍，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踏着月光，浴着微风，闻着嘉木奇花散发的清香，他感觉一天的倦怠消失了，该又在构思传世之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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