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我时已经不年轻了,但我见过父亲年青时的照片,头发浓密,梳成流行的样式,中分或平顶,着一件香云纱小褂,很民国很绅士。他身材颀长板正,颧骨和鼻梁都很高,一双眼睛细长,笑起来跳跃着细碎睿智的光。他还有点小资,在寡淡的生活洒点盐,在心灵的小屋打开一扇窗,让阳光时不时地照进来,于是平常的生活也能过得活色生香。
譬如,他出差,常常会带回来些小玩意儿。一个菜品,一本小人书,抑或是一套紫沙壶。他一样样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告诉母亲说:“喏,这是香菜籽。"捻着细小油亮的香菜籽,和母亲细致地说栽种的方法。于是我家便有了芫荽,我是和父亲学吃芫荽的,并自此热烈地爱上它。
还有炒面。父亲边绾袖管边走进厨房。
“孩她妈,我今天露一手,炒面。"我们便欢天喜地,围着灶台,吞着口水,等那油汪汪、喷喷香的炒面出锅。
“瞧你,一顿用了我半月的油票。"母亲姣好的面容,掩不住娇啧,浅浅地笑。
要知道这是在1970年的乡里小镇,那些东西并不能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
父亲为什么独爱丝绸,这大抵与他早些年的经历有关。二十世纪初生人的父亲,少年在徽州做过笔墨生意,青年在池城开过瓷器店,合作化后又负责厂子里的营销,是个“跑外交"的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和经见的事,往往决定一个人的识见。在我看来,父亲大约是个有识见的人。在父亲的眼里,香云衫是他的一段历史,一种情愫。像一段旧时光,一本泛黄的诗卷,令他带着与生俱来的儒雅。
出门在外衣着不能太寒碜,衣着往往是另一张面子。父亲一惯地讲究衣着,当然这里有母亲的巧手匠心,母亲常常把自己的孩子男人收拾得“光华体面"。
有天,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回了一块料子,正面亚光的黑色,深沉温润,反面黄褐色透着古雅。布料软软的,拿在手里,轻柔洒脱。他说这是“香云纱",丝绸的再生仔。这更是一件稀罕物,那时的小镇大约还没有人见过。
父亲是能说会道的,否则他的销售也不会做得风生水起。
于是他又侃侃而谈:香云纱,还叫茛绸。做工复杂,要用薯莨的汁水对丝绸涂抹,再用含矿的河塘泥覆盖,晒几个日头,才能有香云纱的色泽与质地,是一种昂贵的纱绸。他还说这种薯莨植物与河泥料,是广东特有的。因为穿着走路会“沙沙"作响,起初叫“响云纱",后人慢慢地就叫成了“香云纱"。
“还有种说法‘靠皮’,依我看更合适。"父亲幽默地眨眨他的小眼睛。
父亲的这个说法,多年后我在广东得到了应验。莨纱绸的晒莨染整工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为“香云纱染整技艺"。织好的白坯纱绸,拿到晒莨场,开始了它最为独特的晒莨历程,这也是一个和阳光、水、泥土发生接触与反应的过程。
糅以耐心、爱意与智慧,母亲的手工精致极了。裁剪缝纫,盘扣,一件父亲心怡的香云衫便诞生了。中式立领、盘扣、对襟,和着古色古香。内里还滚了精细的边,可以里外轮换着穿,这样父亲貌似有两件香云衫了。
古典高雅的香云纱小上衣,古风浓郁的经典造型,优雅怀旧,黑与褐的撞色,像是岁月交替的温存,隽永内敛,没有花哨的修饰,廓形优美,低调而有品位,流泻了无尽的优雅。
“香云衫穿在身上,越穿越柔软,它不粘身,不起皱,清凉吸汗,穿的时间越长,吸了汗越久,越是发亮。"父亲口若悬河,说着还真地伸手捏起衣角,在额上搓揉了一下。听的人似乎懂了。
但我后来真得懂了。真丝绸的蛋白纤维与人体有极好的生物相容性,表面光滑。当我们的肌肤与滑爽细腻的丝绸邂逅时,它以其特有的柔顺质感,依着人体的曲线,体贴而又安全地呵护着我们的每一寸肌肤。
1996年,我终于赶上了分房福利的末班车,在家里忙着装修新房,父亲来安庆看我了。陪父亲上街,在百货大楼的布匹柜前,父亲踌躇不前。父亲的眼里闪着灼亮的喜爱,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香云纱。
转身我让营业员裁了一身绸料,殷殷地递到父亲面前。那一刹那,我分明看见父亲欢悦的样子。迅即又听见父亲叹道:“你这伢,装修哪里不等着用钱呢!"
听母亲说,父亲一回家就上裁缝铺了。穿上新的香云衫,在村街上踱步,从村头踱到村尾,村人便夸胡家爷爷衣服好靓。
“这是我女儿给扯的绸料呢……"父亲声音响亮,飘出去好远。
仲夏之季,穿一袭香云衫漫步于花间林下,风过纱鸣。一壶清茶,思古幽情悠然而生,直叫人不知身处何年……
我想父亲大约很享受这样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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