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吃边说 腊味的味 胡 静

无腊不成冬，无腊不成年。

对安庆人来说，猪牛羊、鸡鸭鹅，但凡畜禽，无可不制腊。仅猪身上，从猪耳猪舌到猪尾猪脚，每一样都能制成一道下酒的腊味来。

腊肉放到锅里和米饭一起蒸，吸了米汁的腊肉和入了腊味的米饭，只一个字——香，隔世的香，无与伦比的香。切成薄片的腊肉围成一圈圈，肥的晶亮，瘦的絳红，白底青花的瓷碟衬着，格外勾人肚里的馋虫。来一片，那醇厚滋润、咸香绵韧，让味蕾瞬间迷狂起来——唾液在舌上打转，直至满口生津。难怪连慈禧这般挑剔的老佛爷都大赞其人间至味了。

腊鸭煲大豆，也是安庆人最常吃的。将腊鸭斩大块，大葱段和姜片辅之，煸炒出油，再将泡好的大豆放入，砂锅小火慢炖，待盛出时已是白嫩汤底。鸭肉的油被大豆吸饱，有一股糯香。而吸了豆汁的鸭肉，咸香中略带一丝酒味儿。这味道，闻一闻便醉了，几口下去，只怕魂儿也丢了。

腊肉炖冬笋，一鲜一陈，不用加佐料，只需瓦罐小火慢炖，那味道就异常丰富。彼此陌生的两种食材，在清水里相互滋润，相互养育，相互成全，便成就了一首醇厚绵长的绝唱。端上桌，微火温着，热雾袅袅，浓香四溢。一家人围着火炉吃得满嘴流油，碗盘皆空。

藜蒿炒腊肉是绝好的搭配。百炼成钢的腊肉，遇见从湖里刚捞出的水嫩藜蒿，真是一场绝美的相遇。腊肉温水里过几趟，切丝。少许植物油下锅，葱、姜下锅，薄薄炸一点香味出来。腊肉下锅，翻炒，加料酒，添一点水，闷盖烧三分钟，熬出油来。倒进藜蒿，爆炒。等腊肉的油炝进了藜蒿的纤维里，翻匀起锅。白瓷碟子盛着，深红配翠绿。腊肉咸香柔韧，藜蒿清香爽脆。那醇厚绵长与清新脱俗的交融，如老男人与小女人的一场忘年恋。“老男人”的魅力已在岁月风雨中蓄得醇厚，“小女人”则带着远山野畈的清气，鲜嫩、野性，如此一场絶世相恋，滋味自然多元而丰富，香、脆、韧，嚼在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香味醇厚而昂然，妙不可言。嚼到末尾，香气袅然，余音便是残留着的太阳馨香。

当腊味在舌尖上绽放出美味，总有回忆涌上心头。儿时住的大院里，家家屋檐下，像一幅幅年画。东家大婶在肉联厂上班，腊货最丰盛，猪肉像金条，猪肠如金蛇，猪耳似红叶；西家大妈爱制鱼干，鲇鱼剖肚挖脏，几十条鱼一字排开，通风处晒干，空气里洋溢着若有若无的鲜腥味道，直惹得小猫小狗蹲在屋檐下眼睛发绿，直流口水。当然，流口水的不仅是小猫小狗，还有馋猫似的我们。母亲收腊货时，发现少了一截香肠或一条小鱼，便问，被哪只馋猫偷吃了？我们舔舔嘴巴，吃吃地笑，炭火烤香肠、烤咸鱼的香味还留在齿颊间呢。母亲拿眼瞟着我们，嗔道：“这小馋猫，下次再偷食，非揍它不可！”母亲口中骂着，眉眼却弯弯。她宽容着我们享受偷嘴的快乐呢。

腊八一过，腊味带着主人的气息开始串门。晚饭时，大院里飘着腊香的热气此起彼伏地冒着。谁家蒸香肠，谁家烹咸鱼，谁家炒腊肉，都被我们的小鼻子侦探得准准的，端着盖上腊货的饭碗，去串门子。一圈串完，碗里自家的腊货显摆够了，还收获了厚厚一层各家的腊货。

寒冬腊月里，窗外飞舞着大雪。吃了一冬的大白菜炖豆腐，我们的肚里寡淡淡的，便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盼着外公的到来。突然某个清晨，外公披着一身雪花进门，拍拍满身的白，那白扑簌簌落下，露出手底下的彩色——一只野鸡，细细的草绳穿鼻而过，拎在外公手上。我们姐妹仨立即欢呼雀跃。

野鸡肉的最佳打开方式不是炖煮。野鸡肉少，全无脂肪，炖煮寡淡，没有油水，口感极柴，且带膻味。将其腌制晒干后炖腌白菜，才是最惊艳的吃法。烧熟后，一锅端上来，放在火炉上突突地炖着，野味的鲜美与腊味的咸香，欢欣融洽着，散出满屋的浓香。那个美味呀，连骨头都被我们嚼下去了，仍觉意犹未尽。

过年，腊味不仅是年夜饭的重要角色，走亲戚吃的拜年饭，也一定少不了腊味的。虽说家家都是腊肠、腊肉等，但如世上找不到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一家有一家的品相，一家有一家的味道，绝不雷同。它们或咸或淡，或肥或瘦，或硬或软，全凭主人的手感和喜好，甚至心境，还有与风霜、阳光等不可预知因素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原本普通的肉类，经了盐的洗礼，与风和阳光共谋，在漫长的时间里蓄蕴，便凤凰涅槃，穿透岁月，盘桓于味蕾之上。

飘香的腊味和故土、亲情糅杂在一起，则成了神知鬼觉的磅礴力量。去冬，久病的我，每天早晚一碗辛齁苦极的中药，喝到味觉全无，喝到绝望。母亲送来一罐腊火腿炖山药，几口滚热的白汤入口，从舌尖润到咽喉、肺腑、胃肠……熨帖到身体最深处，再流转荡漾，泛起一波一波童年的味道。泪珠，夺眶而出，从脸颊滑落到汤中……腊味不仅唤醒了味蕾，慰藉了寡苦的口舌肠胃，也慰藉了绝望的心。想起不知谁说过的话：无论我们沦落到何种境地，倘若对吃还有着眷恋之情，人生便还是有希望的。于是，许下一个愿:希望历经苦寒的生命，亦能如腊味般凤凰涅槃。

与腊味对话，无需发声，却春雷滚滚。腊香飘过，已是春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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