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的人情与面子为何日渐式微

从关系向度来看，中国人与西方人在交往模式上的差别实际上不是文化的问题，更不是种族问题，而是生活流动性差别带来的交往模式差异。在几乎没有流动性的固定关系面，没有陌生人，没有自由度，也产生不出个人主义。固定关系是产生人情和面子的基础，但互联网给国人带来了心理解放。随着乡村社会的萎缩，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及互联网的渗透，国人的固定关系交往模式会悄然消解，个人主义的自由价值观会被更多人接受——

人间的所有关系(无论中外)都在两个维度中：一个是时间维度，一个是空间维度。这里的时间性不是指物理时间，而是指关系维持的长短之分；空间性也不是物理空间，而是指人的流动性。如果你是个不流动的人，一辈子待在家乡，你的交往选择性就很低了；如果你是个经常流动的人，四处流动，你就是一个高选择的人。可见，关系的时间一旦有长短，空间上有选择，那我们就可以把它们组合成4个象限：短程性和高选择性构成了松散关系，短程性和低选择性构成了约定关系，长程性和高选择性构成了友谊关系，长程性和低选择性构成了固定关系。

景区游人就是松散关系，时间很短，但是选择性很高。我爱去哪去哪，我想找谁找谁，我不想干嘛就不干嘛，谁都烦不了我，只要不违法，没人能管我的事，有很高的自由度。相比乡村社会，城市社会有比较高的自由度，自由度高的人背后又有一个价值观——个人主义支撑。

讲座就具有短暂性、低选择性的关系特点。时间有限，你的选择性也很低。你不能找一堆老师，然后讨论，“我要他讲！”“不！我要他讲！”企业、机关、学校等全部都属于这个范畴。比如你作为一名学生，在报考学校之前，你是在松散关系里面的，然后你考上了一所学校，你和它之间就构成了约定关系。你不能去其他学校了，但是它的时间性是4年就散伙。

友谊是时间拉得很长、选择性很高的关系。不能说我交往的人都是朋友，我要挑一挑，所以选择性很高。我在这个单位工作了10年，长不长？我和这个朋友两年就散伙了，那这到底是长还是短？作为时间性，我认为，凡是被定义的时间都是短的时间，凡是没法被定义的时间都是长的时间。什么叫被定义？我要到你这儿找工作，你说，“我们先签3年吧。”那时间就被定义了。但是我跟你谈得比较欢、玩得比较好，我说，“咱俩交个朋友吧？”你总不能说，“好的，几年啊？”交朋友的时间不能定义，这种不能定义时间但有选择的关系称为友谊关系。

还有一种关系是长程的、低选择的。时间没完没了，交往对象还不能挑，这样的人在你生活中是什么人啊？家人！我们中国人曾长期在这种长程的、低选择关系里面生活，习惯了这种固定关系，也可以说是被动地喜欢上了这种固定关系。这也是中国人特别重视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原因。所以，从关系向度来看，中国人与西方人在交往模式上的差别实际上不是文化的问题，更不是种族问题，而是生活流动性差别带来的交往模式差异。在几乎没有流动性的固定关系面，没有陌生人，没有自由度，也产生不出个人主义。中国人的固定关系会带有许多我们所熟知的关系特征。首先是忍。忍在这个关系中变得很重要。不忍，你能怎么办呢？又不退群，那你只好忍呐！忍就带来一个局面——面和心不和，结果就变成了表里不一。

固定关系是产生人情和面子的基础，人情、面子根植于固定关系。松散关系里面讲不起来人情和面子，松散关系只有AA制。AA制的产生地就是码头。水手登岸后都往酒吧跑，他们都知道，我这辈子说不定见他就这一次，他见我也就这一次，现在我们两个同时聊天、喝酒，那只能各付各的钱，所以就AA了。但在中国不能这样，中国人吃饭要请客。为什么要请客啊？因为长程性，你小子跑不掉嘛。你以为这一辈子就只有我请你这一次啊，你敢这么玩，我见你一次，见同学一次，我就提一次，“某某小子哦，我上次请他吃饭，他竟然到现在都不吭声哦！”你受得了吗？大家都在固定关系里面，大家一见到你就问，“那个人请你吃饭，你怎么老不回应啊？他见到我们就谈这事！”那你只能回请他。所以，从这样的固定关系中，用逻辑方法就能推导出中国人行为模式里的特征。

西方人拿松散关系的这一套到社会上去玩，就是在友谊中依然强调了个人主义。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是我们依然强调个人主义，好朋友也不能越界。不能因为是好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否则只能散伙。中国人拿家的这一套固定关系到社会上去玩，玩到最后，中国人满街都喊哥和姐。连送外卖和送快递都这样与我们对话，“亲！货到了。”中国人在约定关系里会忍不住玩固定关系的游戏，组织、企业、机关、班级中勾心斗角很重要，家长制很重要，拉帮结伙很重要，把职场等约定关系搞得复杂得不得了。因为中国人善于处理固定关系，他的固定关系模式会影响约定关系和友谊关系；而西方人是从松散关系起步的，善于用松散关系的方式来思考如何跟别人进行约定关系和友谊关系，甚至固定的家庭关系。

当前最新的交往方式是互联网上的交往。网络上大家是松散关系。于是，中国人一切在现实中不容易建立的新行为模式，都在互联网上建立起来了。互联网给中国人带来了一个心理解放，终于有了一个摆脱各种关系束缚的平台。松散关系本来在中国很难建立，但是有了互联网，它正在影响着年轻一代的中国人。随着乡村社会的萎缩，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及互联网的渗透，国人的固定关系交往模式会悄然消解，个人主义的自由价值观会被更多人接受，中国式的人情与面子当然也就会随之日渐式微。（以上内容为翟学伟教授在安庆师范大学所作的题为《从关系向度看中国人的行为模式》演讲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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