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夜 陈少林

1985年的冬季是个少有的暖冬，特别是无风而有月的夜晚，常常使年轻的我感受到一种春天的温暖，连走路都像是生着翅膀要飞起来一样。

那天晚上，已是午夜12点了，我踏着恬恬的月光独自走在下班的路上。江堤长龙似的大致呈东西方向蜿蜒着，长江宛若银河，在堤下浮着淡淡的幽光，而在江与堤之间，柳林带充任北方那条长城的角色，在天空下守望着，似乎时刻防备着天外会有什么东西来侵袭长江、江堤和江堤下所有的人与物、牲与畜。我像被一个巨大的怀抱宽松而又紧密地护着，温暖无比。

在夜籁和月色的裹拥下，在朗朗而幽远的夜景的抚摸中，我走到了家门口，却没有同昨晚一样听到音乐声，便感到有些意外，心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丝阴影。昨晚这时候，还在门外，就听见父母房间里电唱机发出的音乐声，起先还以为这是隔壁人家的收音机在唱，但随后即断定是从我家发出的，因为我想起父亲说过要再买一台收音机的话，而且还知道买和不买都是这两天的事。一年前，我家灶屋在一场大雨后坍塌，砸坏了四年前，我因大腿骨折在安庆住院治疗时，父亲咬牙买的一台收音机。屋倒了，本来是件很烦的事，而损失的物件中又加上这一件，更让人恼火。但父亲并没有太惋惜，只是说砸掉就算了，老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再买一台吧。父亲从小就吃了不少苦，竟来这般态度，我们也就变得高兴起来了。最近父亲看见村里不少人家这几天有的抬回了电视机，有的端回了收录机，都是一副喜气扬扬的样子，便心痒痒地和母亲商议，要再买一台收音机，并且是带唱盘的。母亲表示反对，母亲反对的原因我们自然明白，母亲说过，大儿子还没娶媳妇，两间旧屋还没有重盖，哪有闲钱买那些东西，那些人家既没有长成人的儿子，又不着急盖房子，当然要买这买那的。但母亲拗不过父亲，父亲说，不能让伢几个光看别人家的事，再说有时候日子过得很闷，要是听一听黄梅戏什么的该多好。母亲也很爱听黄梅戏，父亲这么一做工作，母亲就说：“哎呀，你说买就买吧！”父亲说干就干，即从商店里端出收音机和电唱机各一台，花去130块。但父亲站在街上又想，干脆开销三百元算了，便当即进商店又拿出170块推出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这是昨天下午的事情，所以当晚我下班回来，就听到让人兴奋的音乐声。

我的父母，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农夫和农妇。最大的特点，也即最朴素的品质，就是他们从未意识到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曾经遭受过多少不公的对待。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他们落生在这块土地上，就像一棵自然生长的树一样，苦难和煎熬都是自然而然的，不能怨天不能怨地，也不能怨任何人。父亲出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三代塾师之家，却一天学没上过，一个大字不识，8岁就到财主家放牛帮衬家用。而母亲出生才8个月大时，就送人了。他们的成长经历肯定是饱含着苦难的，然而，即使跟儿女提起来，也只是淡淡的，就好像提一棵庄稼禾某夜被初霜露寒了一下。他们像燕子衔泥一样筑起了我们这个家，又像蚂蚁搬家一样辛勤地锲而不舍地经营着这个家，更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呵护着我们长大。他们乐观幽默，豁达大度，总能把苦日子过成甜的滋味，这一点最让我们做儿女的欣赏并深受影响。在中国广袤的田野上，像我父母这样的农民，比比皆是，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做土壤做屏障做后盾，我们的国家才变得越来越强大。

有个情况，我至今印象仍然很深，也觉得蛮有意思。我的父母亲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生性却喜爱文艺，喜听京剧和黄梅戏还有泗州戏，而父亲更有一绝，酷爱看电影，每次只要镇上有电影放映，无论新片老片，再忙再累，他抢忙抢慌地必跑去看，而每次我都要跟着去，他甩也甩不掉，久之，村人便送给我们父子绰号：“老电影迷”和“小电影迷”。

我走到父母的房门口，见里面还亮着灯，父亲坐在板凳上吸黄烟，母亲在做针线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收音机、电唱机赫然地摆在那儿。“今天怎么没有唱？”“怎么没有唱，刚歇呢，几个隔壁的听了多时才走！”父亲一边磕着烟灰一边说。我心下一阵松快。我一看插头还插着，一摸机子还有些发热。父亲又向我说起刚才所听的一种全本黄梅戏，啧啧地称赞，脱衣上床。我到灶间去吃饭，一只盘子里一边是小白菜炒红辣椒，一边是红辣椒煮黄豆，就是没有肉或鱼，就有些遗憾，但一来饿得慌，二来谴责自己有奢侈思想，所以还是饱饱地吃了一顿。我走出了灶屋门，见月光愈发地皎美，空气也异常地清新，心中就有了一种惬意的情丝。忽然想到何不去打开唱盘，放几首歌听听呢，这两天因为较忙，家里蹲的时间不多，无暇照顾一下新买的机子。父亲已经睡熟，母亲打着瞌睡，房里静静的，台钟滴滴嗒嗒。我打开收音机开关，又打开电唱盘，翻出几张唱片，全是独唱歌曲，这可能是二弟弄来的，除这几张以外，尽是黄梅戏唱片，其中有全本的《罗帕记》、《天仙配》和《女驸马》，都是长辈们百听不厌的。但是我现在要随着我们青年人的爱好，听一听歌曲了。

就有甜甜的女声缭绕起来，在这深夜怕只有我一个在真心地静听吧。歌声把我带到盛产葡萄的新疆，把我带到辽阔而神秘的草原之夜，带到潺潺的溪水边，带到密密的森林里，带到梦幻一般的异乡，带到风情迥异的别国。歌声就这样流淌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某个平静而详和的冬夜，使我这个农家子弟对生活的理解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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