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铜炉 胡 静

小铜炉是奶奶的陪嫁之物。江浙一带，姑娘嫁妆中必有一盆烧得旺旺的铜炉，寓意日子过得红火。彼时，年轻美丽的奶奶头戴凤冠身披霞衣，怀抱一只精致的小铜炉，羞涩地迈过放在门口那只烧得旺旺的火炉，带着装满金银珠翠的红木箱，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嫁给了在上海法租界洋行工作的爷爷。

精明能干的爷爷与心灵手巧的奶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奶奶说那时的冬天，小铜炉里烧的是从稥药局买的炭墼，没有烟且有股幽幽的檀香。每个冬日的晚上，从洋行下班的爷爷都要烤着炉火，与奶奶对饮一杯。幼时的我眨巴着眼睛，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爷爷奶奶穿着皮袄，坐在紫檀木桌边，桌上摆着银酒杯和腾着热气的饭菜，脚下放着小铜炉，奶奶笑吟吟地给爷爷斟酒，爷爷给奶奶夹菜……

1937年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爷爷所在的法国洋行关闭。精通三国语言、能写会算，时任洋行经理的爷爷，断然拒绝几家日本洋行的聘请，舍弃洋房和红木家具，带着奶奶和襁褓中的父亲、四岁的大伯以及随身衣物和细软，还有心爱的小铜炉，离开了上海滩。他们先回奶奶的娘家嘉定镇，又辗转回爷爷的老家安庆。小铜炉随着主人在炮火中颠沛流离，暖了又冷，冷了又暖。

为躲避日机疯狂轰炸，奶奶一家在阴冷的防空洞中待了整整一周。爷爷把取暖的小铜炉和食物让给妻子和两个儿子，自己又冷又饿又急，染上了伤寒。医治伤寒的抗菌药是紧缺的军需品，只有受伤的高级军官才能用上，别说寻常百姓了。辗转回到安庆时，爷爷已是病入膏肓。他们临时寄放在姑奶奶家中的金银细软，也被前线败退下来的伤兵洗劫一空。那可是爷爷从12岁当学徒开始打拼下来的所有心血呀！爷爷当即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深夜，狂风，飞雪，到处一片墨黑，唯有一盏枯灯随风摇曳。弥留之际的爷爷看着奶奶怀里搂着的两个幼子，留下两行清泪，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指着炉火将灭的铜炉，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把火添旺，有火就有家……”爷爷，一个正值壮年的生命如那铜炉中未烧完的炭，灭了。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奶奶失去丈夫的痛，也无法想象财产遭劫后的奶奶如何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更无法想象独在异乡的奶奶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如何排解想回又回不去的乡愁。只是听说，奶奶一度精神分裂，不吃、不喝、不睡，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家乡歌谣，日也唱，夜也唱，唱哑了嗓子，唱不出声音……铜炉里的火灭了，冷冷地静卧在满屋悲凉，满屋寒气中。

年幼的父亲因为奶奶病了没人照顾，得了重病，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奶奶的病竟奇迹般不治而愈了！奶奶整日整夜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把打摆子浑身颤抖的父亲抱在怀里……冥冥之中，昏迷中的父亲似乎感受到强烈的母爱，竟睁开了眼睛，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小铜炉里的火又燃起来了。没有炭，奶奶就用秸秆、玉米须、草木生火。尽管带着让人流泪的烟味，但终究让家温暖起来了。每每此时，奶奶都会喃喃自语：“把火添旺，有火就有家。”

奶奶在屋前一锹一锹地刨出了一块地，靠每日5点钟就在地里忙活的勤劳，又靠在菜市场捡菜边，一日只吃两餐的节俭，养活了两个儿子。奶奶还低下曾经尊贵的身躯，给人带孩子、织毛衣、剥花生，换得一点收入，供儿子读书，直到大伯成了会计师，爸爸成了国家干部。爸爸说，奶奶一口珠贝般整齐的牙齿，因为每天磕上百斤的花生壳，被磨去了半截，更因为长期吸入花生壳的灰尘，患了肺病，最终死于肺气肿。

我无法想象奶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只听说其间，奶奶变卖了陪嫁的金银首饰，变卖了她的精神信物银菩萨，甚至变卖了镶有仅存的全家福照片的银相框，唯独保存了这只小铜炉。因为奶奶坚信，有火就有家，有家就有温暖。

后来，奶奶去了，铜炉依在。每每到了冬天，我们依然常常围着铜炉烘脚、焐手，感觉暖意融融。特别是下雪的日子，放学回家后鞋子总是湿漉漉、沉甸甸的，这时只要脱掉又湿又重的鞋子，坐在一条矮凳上，将脚搁在铜炉盖上，顿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暖从脚底涌来，很快流遍全身，那感觉惬意得很。在那些没有书籍、没有电视的光景里，我常常坐在铜炉边，呆呆地望着外面飞舞的雪花，遥想着白雪公主的宫殿……

在寒冷的冬天，在没有零食的年代，铜炉不仅给我们带来温暖，更给了我们一日三餐之外的美味。记得那时，我们姊妹三个常常围在炉旁，打开炉盖，一边取暖，一边用芦苇棒做成的筷子，将蚕豆或玉米粒埋进草灰里，等到“噼噼啪啪”炸响时，快速将它们拣出，用嘴吹去灰尘，稍稍冷却后，便迫不及待地放在口中，又香又脆，味美至极。虽然吃得脸上嘴上都是烟灰，但是唇齿留香，兴趣盎然。那也是我童年时期最难忘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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