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与沈曾植之争

文/汪军

1907年6月，安徽高等学堂监督严复因风潮辞职，一直耿耿于怀，把矛头指向芜湖人，其辞职后在《直隶教育杂志》发表《严几道先生辞安庆高等学堂意见书》，指出此次风潮系芜湖籍学生发起，甲班学生陈寄密、谢师衡（芜湖人）二人在讲堂张挂三道揭贴，辱骂“伪监督严复”，丑化诋毁斋务长严复校友、同乡周献琛，攻击所有闽籍教员，引发风潮。而其上任之初有人寄匿名信恫吓阻遏其任职，“后知此事乃芜湖人所为”。受辱后的严复将其个人遭际转化地域印象，愤而言“溯自国家罢科举，饬立学校以来，皖之芜湖怀宁学子风潮甲天下。”

当时芜湖乃至太平府只有一座中学堂，1903年皖南道刘树屏将中江书院改办为皖江中学堂，位于城中赭山之顶，民国后易名省立二师。1906年9月苏曼殊曾在皖江中学堂任教，不到一月仓促离开，10月6日其致刘三信言“此间风潮愈出愈奇，不可思议。”返沪后致信皖江中学堂教员卢仲农、朱谦之：“皖江风潮，一至于此，夫复奚言！两公一点婆心，固惟梵天帝释可表！奈何徽州诸公，必欲将总理殴死，卒致大局无可收拾，反谓总理破坏学堂。乌睹所谓佛性者乎？贤如两公，尤不能使人无责备也。我闻有谓江君彤侯于中播弄，致有此次风潮。然焉？否焉？曼亦与江君为至友，如其有之，当愿两公劝渠痛改前非，善果则不远矣。亦大善士所不宜得己者耶？”苏曼殊谓江彤侯播弄是非，要卢仲农、朱谦之劝其痛改前非，江彤侯歙县秀才出身，与怀宁秀才陈独秀挚友，到皖江中学堂任教亦是陈独秀向监督邓绳侯推荐，彼时陈独秀在芜湖创立反清秘密组织岳王会不久，江彤侯亦是会员，皖江中学堂风潮乃至半年后的安徽高等学堂风潮，可能都与岳王会从中鼓噪煽动有关。

另外一个原因，清末民国省城安庆教育界，桐（城）怀（宁）士绅势力庞大，招致皖北、徽州诸势力嫉妒，逢桐怀必反。高语罕《百花亭畔》言清末桐怀士绅控制全省教育资源，严复与之不睦辞职。实则正是姚永概提议严复任高等学堂监督，皖江中学堂驱逐邓绳侯，与写匿名信阻遏严复，都是逢桐怀必反。皖江中学堂驱逐邓绳侯、安徽高等学堂驱逐严复，乃至后来安徽大学挤兑王星拱，背后人物其实都是江彤侯。

严复任安徽高等学堂监督时期，沈曾植亦任安徽提学使，1907年6月严复因风潮去职，其6月5日《上提学使书》颇责沈曾植未尽提学使之职。严复要求开除肇事学生二十余人，沈曾植只答应开除五名，严复以为留下遗患使其不便管理学校，“公又教以收复师生感情为主义，又云已退五名之外，不可追究，意即以此为收复感情之术。然复闻宥人而其人感者，必其权力之下者也，若吾力所不能制者，是乞和解，滋益骄耳，尚何感情之与有？肇事之众，不过二十余人，外是皆被挟持者。昨有单呈中丞，何待函告？公自任为复外护，而于事则使其必不可留如此，复愚，诚不识所以护之者居何等也？”

《严几道先生辞安庆高等学堂意见书》发表时，删除了手稿中一段文字，这段未刊文字充满对沈曾植指责，兹录如下：“当是时官绅旁观，无一出弹压者。提学司沈反怪高等学校为独立性质，不受节制，宜致败事。固其实不然，盖高等学校之成立在先。提学司来皖，又未尝以一檄申明部章，令监督教员等赴辕受署，则以为安常处顺，为期尽职而已。不谓风潮乍兴，遂指此以为罪案也。学生谢师衡诣学务所，翘角厉角，言监督诸长罪过。提学恶之，然阴至书堂员，言谢生具侠骨，有豪士风。于是学生相率自首于教务长凡十二人，其俨

然无忌惮如此者，知其众所为

得助也。教务长以其单呈提

学，提学乃将谢师衡开除，然

犹劝闽籍教员出为公保，俾其

留学也。学生既罢学，仆亦有

电致恩中丞请解馆，提学又牌

示剔退五人，余限三日回堂，

更派课长王咏霓为提调。迨复

回皖，学生之被胁而去，又被

胁不得回堂者已五六日矣。”

严复发表时删除此段文

字，亦属明智，毕竟是道听途

说，难于证实。严复此文言辞激越，颇多感情成分，如其所言之风潮首领谢师衡是芜湖人，而其上任之际有人寄匿名信恫吓，“后知此事乃芜湖人所为”。严复将其个人遭际转化群体之印象，“溯自国家罢科举，饬立学校以来，皖之芜湖、怀宁学子风潮甲天下。”芜湖、怀宁（安庆）学子风潮甲天下，这个结论明显带有个人情绪，恐与事实不相符。实则科举废除之后，高等学堂作为一省最高学府，全省菁英汇集于此，其期望值亦颇高。严复早年就读之福州船政学堂、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回国后执教之北洋水师学堂皆军事院校，长期服务于海军。其就任安庆高等学堂监督后，大量移植闽籍教员，且多为船政系。如风潮饱受攻击的斋务长周献琛即毕业福州船政学堂，后留学英国学习海军，参加过中日甲午海战大东沟战役。这样一批人接管安庆高等学堂后，以治军方式治校，高等学堂几成军事院校。且淘汰率奇高，有些要求譬如“以一切西学必以西文教授”，就是现在的高校也难以做到，学生为日后生计、前途而不满，亦是可以理解，非为孰对孰错。

严复在安徽高等学堂奠定的严谨学风，亦为后来省立安徽大学继承，据1935年安大文学院教育系毕业生、后任台湾师范大学校长刘真回忆，“安大是一个学风纯朴、小型的省立大学”，1929年10月刘真参加预科考试，“当时有三百多人报考预科，仅仅录取了十分之一，也就是三十一、二人左右。”到了本科阶段，“一年级的人数最多，经过逐年的淘汰，到大三、大四时，平均每班只剩学术十七、八人左右。学校的原则是只要有学生选课，人数再少也照常开班。”这恐怕也是严复在安庆留下的高等教育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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