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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民谣 江少宾

来源:皖北晨刊 2019-04-19 16:18   https://www.yybnet.net/

江少宾,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枞阳,供职媒体,业余写作。先后获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西部文学奖等重要散文奖项。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爱着你的苦难》《味蕾上的乡愁》等多部。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嘞——戗菜刀……”声音由远及近,苍老而低沉,“嘞”字后面有一个明显的停顿,甩着长长的颤音。每次听到这熟悉的吆喝,我们总要丢下手头的作业、农活或碗筷,小跑着,去迎那个颠着担子,扛着长凳,走村串巷,磨剪子戗菜刀的老师傅。老师傅姓周,六十开外了,国字脸,长寿眉,眼窝深陷,两鬓花白,一边走一边吆喝,沿着村口的机耕路慢悠悠地步行。他走的真慢啊,仿佛已经走过了半生。终于近了,他走过石拱桥,进了村口,我们从四面八方急慌慌地迎上去,将周师傅团团围住。“哎啊!急么事哉,急么事哉……”周师傅嘴里念叨着,心里其实并不恼,他乐呵呵地将我们引到我家屋前的两棵梧桐树中央,卸下担子,放下长凳,摸出一根纸烟,捋一捋烟头,坐下来,饱吸一大口。梧桐树冠亭亭如盖,浓荫匝地,像两把高高擎起的绿色的大伞。梧桐树下的那一片空地于是成了小村牌楼最重要的消息集散地,男人在梧桐树下开会,妇女在纳鞋底,孩子们扎堆玩游戏。梧桐树下很快喧腾了起来,乡亲们有的拎着湿漉漉的菜篮子,有的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海碗,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手里还牵着一个,有说有笑地向梧桐树下聚拢。过完烟瘾的周师傅随即摆开了家伙,早有眼疾手快的孩子端来了家里的旧脸盆,走一路,水洒了一路,身后跟着大人的笑骂声。曾家大嫂送来两把剪子,朱家二娘递上一把菜刀,他笑眯眯地接过去,依次摆在脸盘旁边,戗的戗,磨的磨。剪子和菜刀并不需要特别标记,剪子磨快了,菜刀戗好了,主人依旧认得,从来没有拿错过。当然也有将信将疑,看上去似是而非的时候,于是迟疑地拿起来,握在手里,切,剪,手感还在,便又笃定了。

磨刀,谁不会呢?磨刀看起来简单,其实饱含技术含量,否则,磨剪子戗菜刀也就不是一门手艺了。和其他的民间手艺人一样,旧时的磨刀师傅各挣各的活路,虽然并没有人监督,但磨刀师傅都能自觉遵守行规,绝不自由行事——比如走街串巷时,磨刀师傅始终将他们的工具(长凳)扛在肩上,而且系磨刀石的一头始终朝前,即便换肩也不会搞错。更奇特的是,磨刀师傅使用的长凳几乎全国一样,他们将长凳布置得两头均匀,各项工具摆放有序,干起活来需要哪种工具,总能信手拈来,不用眼看,也不必转身。——磨刀师傅干嘛要骑在长凳上干活?历经时代的更迭,长凳上的工具又何以没有太大的变化呢?我至少问过六位磨刀师傅,其中五位师傅都说,磨刀行出过一位“马上皇帝”,原先家里很穷,只有一条长凳和一块磨刀石,只好给人家磨刀维生。后来啊,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了,于是联合众人举旗造反,居然打下了江山,做了皇帝。后世的磨刀师傅因此供奉他为“马上皇帝”。磨刀师傅干活时骑的长凳叫“穿朝玉马”,长凳上钉着一个“几”字形、用来顶磨刀石的铁弓叫“马鞍”,这些物件据说都是那位皇帝留下来的。说起这些,师傅们个个绘声绘色,但那位皇帝究竟属于哪朝哪代、姓甚名谁,又都答不上来。这个说法既无史实依据,也经不起仔细推敲,比较而言,我倒愿意相信周师傅的说法。周师傅说,磨刀这个职业起源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晚唐时期,当时,一个叫英伯男(音)的将军在一场恶战中败北,十万人马只活了他一个,痛定思痛,他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于是隐姓埋名,投奔少林寺,请求削发为僧。方丈不允,他在寺前长跪三天三夜,第四天凌晨,方丈双手合十,亲自为他打开了寺门。然而,他终究尘缘未了,杀伐过甚,满腹都是仇恨,方丈于是命他磨刀。他磨啊,磨啊,整整磨了三年,终于磨到一个云开日出、万事皆空的时刻,他再次领命下山,一面帮人磨刀,一面弘扬佛法……当杀伐之刀遭遇仁慈的佛,我们都能预见这个必然的结局。和“马上皇帝”一样,这个“磨刀将军”也没有史载,但周师傅言之凿凿,孩童时期的我们也信以为真。事实上,一直到今天,牌楼人也相信,磨刀匠的鼻祖就是这位立地成佛的将军。

那么,第一个以磨刀为业的人究竟是谁?又是谁第一次石破天惊,喊出了“磨剪子嘞戗菜刀”?这句如今已耳熟能详的吆喝声又是何时开始传遍大江南北的呢?这种种疑问,已经和磨刀的职业起源一样无从稽考了。但我幻想过第一个磨刀人的样子,或者说,在查阅了相关史书之后,我觉得他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隐居于远郊,农夫一样自耕自足,在细雨中顶着斗笠(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后,像一条鞭子),披着蓑衣(单薄的古铜色的脊背若隐若现),拎着一把生锈的弯刀,赤着脚,径直走向茅屋前那条翻涌的溪流。他早就注意并研究过了,溪边那块石头有着刀刃一样锋利的锐角,他将信将疑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磨出了第一刀。呲,啦。呲,啦。呲啦——呲啦——锈迹消失了,雨水洗出雪亮的刃口。他欣喜若狂,举刀四顾,孩子一样在细雨中手舞足蹈……这是一个光耀千秋的时刻,神迹一样伟大,却被细雨无声地吞没了。无声的吞没,是时间和历史的真相。第一个喊出“磨剪子嘞戗菜刀”的手艺人,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个走村串巷的磨刀人也被吞没了。孔子意识到了这种吞没,他站在河边,脱口而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对于孩童时期的我们来说,那个走村串巷的周老师傅也是一个未解之谜,我们既入迷他的技艺,也对他走南闯北的身世充满好奇。干活的时候,周师傅总是先磨菜刀。磨菜刀要先戗刀,再用粗磨刀石磨、细磨刀石磨。“喏,你看,这么大的豁口……”周师傅拿着一把缺了口的菜刀,一面向近前的主人解说,一面用一根细绳子(棕色,似乎浸透了油渍)系好刀面,扎牢,在长凳上置放成一个45度的夹角。这时候轮到戗推子(有地方叫“戗刀”,操作原理类似理发师傅的电推子)出场了,周师傅用戗推子将刀刃部位的豁口用力戗平,戗好之后,又拿起菜刀一边磨,一边往刀面上浇水。浇水干嘛呢?我们不懂,周师傅只是笑,“地不浇水可照哉?哦,也晓得不照!菜刀也要喝水啊,刀喝饱了,好磨……”周师傅边磨边和我们逗乐。我们也喜欢和周师傅逗乐。周师傅一肚子奇闻轶事,芝麻大的事情,他也能说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我们道听途说来的奇闻,他也能说出子丑寅卯。周师傅扛着一条长凳,走南闯北大半生,他说的,我们都信。那是一个童真而懵懂的世界,而他是那个世界突然洞开的窗口,透过那扇窗口,我们窥见了牌楼之外另一个辽阔的世界。

和我们逗乐的周师傅并没有耽误手中的活计,说话的功夫,菜刀已在粗磨刀石上来来回回地磨,“嚯嚯——嚯嚯——”,用力很猛,手腕上的筋络暴起来,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两分钟之后,刀锋就亮了,周师傅又在细磨刀石上磨起了刃口。磨刀锋要快,磨刃口要慢,两个来回之后他便停了下来,拎起刀,在眼前竖成一条直线,然后闭上左眼,右眼上上下下地瞅着刀锋。瞅好之后,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要再用指尖舔一舔刃口。这是磨刀的最后一道工序,心急的主妇早就等在一边了,一手递上几张毛票,一手接过锃亮的菜刀。每磨好一把刀,他都要摸出一根烟,捋一捋烟头,划一根火柴,饱吸一大口。每每这时,他黑黢黢的脸上总会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的人家很少,但磨剪子又是一块试金石,最能体现磨刀师傅的手上功夫。周师傅给我家磨过两把生锈的剪刀,那两把剪刀,母亲早就不用了,但一听到周师傅的吆喝,母亲又舍不得,从五斗橱里翻出来,差我送给周师傅去磨。我蹲在地上,等着周师傅磨我家的剪子。地上都是刀,菜刀,镰刀,柴刀,磨完了刀,终于轮到剪子了。周师傅将两叶剪片左右错开,用木夹板钳紧,又用戗推子沿着剪刃反复进行刮削。削完了,又放在细磨刀石上朝着一个方向推磨。磨剪刀,最关键的部位是剪子的尖部,要细细地推磨,并且要使剪尖与剪口保持一条水平线,否则不是“咬口”(两剪叶互阻),就是尖度不够。除了磨工之外,剪子轴的松紧度也很重要,如果过松或过紧,即便磨得再锋利,也发挥不出破铰的效果。周师傅的行李里总少不了几块碎布条,那是试剪子用的。在磨好剪子、调整好剪子轴的松紧度之后,周师傅总要让主人试剪碎布条,而主人也总要嗔怒,“剪什么剪?晓得你周师傅的手艺哦!”这不是恭维,牌楼人都不怀疑周师傅的手艺,剪子过处,但见碎布条迎刃而解,行云流水一般。

周师傅到牌楼磨刀许多年了,牌楼的大人孩子都认识他,他也像熟悉自己的长凳一样熟悉牌楼的每一户。经年累月地磨下来,牌楼人和他磨出了感情,仲谋妈还和他认下了干亲——那个年代流行认干亲。老一辈牌楼人都相信,只要给“八字硬”的孩子认一个干爹,孩子就能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来牌楼做手艺的外乡人不少,但能处成亲戚一样熟络,随便上哪家都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也就周师傅一个人。每次来牌楼,周师傅都要在仲谋家住几天,碰上春雨连绵,往往要住十天半个月。那些春雨连绵的日子,周边几个自然村的旧菜刀和破剪子都聚到了仲谋家的柴房里,周师傅不急不慢地磨着,间或也会闲下来,望着绵密的雨幕,坐在长凳上失神地抽烟……他磨的是菜刀,是剪子,也是孤寂的暮年。听老人说,周师傅的两个儿子都有精神障碍,大夏天的也要全副武装,穿棉鞋,披棉袄,随地大小便,呵呵,见人就傻笑。当十七岁的女儿和一个吹唢呐的外乡人私奔、杳无音讯,两个儿子像野人一样整天在外追赶妇女的时候,周师傅的老妻终于不堪重负,决然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心灰意冷的周师傅自此四海为家,扛着一条长凳,风里雨里,以磨刀为生。那是“扛着一条长凳”也能活人的年代,因为手艺过硬,人又谦和,“狠心”的周师傅依旧赢得了乡亲们的理解、同情和尊重。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嘞——戗菜刀……”这苍老而低沉的吆喝声在机耕路上回荡,伴我上完了小学,上完了初中,直到某一天,灶台上忽然多了一把新菜刀,我才想起那个颠着担子,扛着长凳的周师傅已经很久没来了。问母亲,母亲一愣,若有所思,黯然地走出了厨房。问仲谋妈,仲谋妈说,“开春之后就没来过了,还不知道可在了?人老了,都可怜咯……”我想过他可能是老了,走不动了,但我没有想过他竟然有可能已经“不在了”。我怅然若失,很想再听一遍那古老的吆喝声——“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嘞——戗菜刀……”——遗憾的是,磨刀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周师傅是最后一个走村串巷,到牌楼磨剪子戗菜刀的手艺人,在他之后,没有一个磨刀人再进过牌楼。我家那把换了七八次手柄的旧菜刀,后来被父亲当成破铜烂铁,偷偷地卖掉了。

母亲惯于勤俭持家,家里的器具用坏了,总要央父亲托人修。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牌楼那些“不会过日子”的妇女一样,母亲终于不再开口。器具一旦用坏了,父亲总会上街买新的,旧的直接丢进柴屋,等“收破铜烂铁的”来了一并收走。

“收破铜烂铁的”其实就是货郎。渐渐的,连货郎也很少再来了。昔日那些走村串巷的民间艺人似乎已经忘记了牌楼,又或者,是像周师傅一样,从大地上消失了。

多年之后,我在小区门前遇到一位守株待兔的磨刀人。他脸膛红润,衣着简朴,下巴上挂满花白的胡须,上阔下尖,垂到脖子根。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仿佛记录着他的年龄。时值黄昏,倦鸟归巢,没有炊烟升起的城市迎来了拥堵不堪的交通晚高峰。车来人往的喧嚣中,老人坐在长凳上抽烟,长凳的左边绑着一块狭长的磨刀石,右边扎着一只飞盘般的砂轮,旁边停着一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怎么磨啊?五块钱一把,老人冲我伸出一只手掌。我喜出望外,转身回家拿菜刀的功夫,却见老人正用砂轮打磨一把豁了口的菜刀,打完豁口,又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地磨,五分钟左右,刀就磨好了。老人用手指轻轻地舔了舔刀刃,又放在耳边听了听声音。这熟悉的一幕让我心潮起伏,仿佛瞬间回到了童年。和我一样,很多路过的市民也停下了匆匆的脚步,还有人拍照,和老人合影,发微信朋友圈。老人配合地坐在长凳上,摆出磨刀的架势,脸上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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枞阳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枞阳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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