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留守生活

■ 本报记者张玉芳

正月初四，吃完午饭，收拾好行李，我们一家三口坐上车，准备从枞阳老家回城。年迈的奶奶一直站在车旁，爱人摇下车窗，让儿子和奶奶道别。和每次离别一样，奶奶抬起一只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喃喃嘱咐着：走吧，路上慢点啊……车子开出家门，驶上羊肠小道，后视镜里的奶奶依然站在门口，越来越瘦，越来越小。我们一路沉默着，因为奶奶那牵挂的泪，也因为我们已经感觉到，渐行渐远的老家终有一天要从我们的生活里慢慢隐退。

奶奶今年已经84岁了，但始终坚持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我们的后备箱里，塞满了青菜、粉丝、咸鱼、腊肉、鸡蛋、丸子，都是奶奶自己种的、亲手腌制的。其实她常年一个人在家，吃的都是清粥小菜，一天最多吃两顿，有时只吃一顿，但每年都坚持养着二三十只鸡，种一两亩菜园、两三亩油菜和山芋。对于我们来说，回家是为了看望奶奶，更是为了吃上一顿奶奶做的饭，土锅大灶，青菜放上油菜籽榨成的香油随便一炒，满屋飘香，是城里那些星级酒店不能媲美的味道。

奶奶16岁嫁入家门，生下四子两女，前后共有1个孙子4个孙女都是打小在她身边长大。老家距离县城其实仅仅10几分钟路程，但我们的奶奶，生活传统而封闭，足不出村，连镇上都没去过几回。她这一生都围绕着一群子女、几十只鸡和几亩地而运转。 2000年爷爷去世，二叔全家搬去了安庆，我们和小叔家都安在了合肥，三叔常年在外务工。 2014年，随着最小的妹妹上了大学，奶奶便开始了一个人的留守生活。此时，原来有几十户人家的整个村庄都空了，奶奶一个人守着我们的家，守着一个村，经常在电话里听到她伤感地说起小鸡病死、母鸡被偷以及她感冒生病的消息。 2016年汛期大水，她一个人被困在村里一个多月，看着新闻里枞阳大汛的消息，爱人痛哭失声，我们极度担心家里的奶奶却又无能为力，不知道她最终是怎么挺过来的。今年大雪，听她说水管冻坏了，井水抽不上来，她必须自己从井里吊水。为此，我们家里排了一张日程表，确保每天都有人给奶奶打一通电话，以防不测。

逢年过节我们回到老家，是奶奶最开心的时候。一回到家，奶奶几乎每隔一个钟头就要来问一遍：要吃喏？下点汤圆好不好？做点粑吃好不好？冲点荞麦给你喝？她养的鸡种的菜终于都体现出最大价值。而每一次离开家，都像一场生死离别。我们渐渐发现，奶奶一个人留守后的精神状态渐不如从前，她开始担心自己拖累我们。

前些年，我们试图让奶奶进城。可是她晕车实在严重，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家后躺了三天才下床，比生了一场大病还难受。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身边，奶奶却是百般不适应，她一生劳作已成习惯，不能养鸡种地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无异于一种囚笼。实在熬不惯的奶奶趁我们上班，在楼下小区绿地开荒种菜，菜没长成，就被物业发现了，那天，看着被毁掉的菜地，一生都没发过脾气的奶奶坚持要小叔去和物业讲理。小叔试图说服她，她哭着责骂小叔，执意回了老家。从那以后，再怎么动员她进城，她都不肯了，她怕坐车，怕家里的鸡没人照顾，菜地被荒了。后来，她还怕自己一旦进了城就再也回不去了，她说，年纪大了，叶落归根，比什么都重要。

去年三叔用尽积蓄在县城买了一套房。搬家的那天，三叔把奶奶扛着才上了车。在酒店吃好饭，硬拦着奶奶在新房住了三天。也仅仅三天，奶奶又吵着，必须回到老家，母子俩几乎闹翻了天，奶奶在这个问题上总是格外的倔强。刚搬了新家的三叔今年想在县城过年，闹一闹新房。我们试图动员奶奶，一起去城里新家过年，奶奶还是那句话，再也不会进城了。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老家，奶奶心情十分复杂。说话间，突然长叹一声，有些伤感地说：你们也不会要这个家了，我走后，这个大门肯定就给锁了。一席话，说得全屋的人都沉默了。奶奶在，鸡会在，地也会在，奶奶不在，菜园地也就不在了。我们终于开始明白，对于奶奶来说，她把一生都倾注在土地里，一个鸡窝一片菜园地就是她的全部精神世界。而年轻如我们，享受着土地的馈赠，可是，谁又能像奶奶那样对农村对土地倾尽所有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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