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鲁 范小曼

父亲称母亲老鲁，年幼的我也跟着叫，后来竟改不过来。

老鲁一肚子学问，文笔优美，幽默大气，写起文章信手拈来，古典诗词，典故传说，如数家珍。老鲁口才极佳，善通人意，有梁山泊英雄豪气，常自诩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只是，我从未见过。

安徽大学还没有迁址合肥的时候，老鲁曾是安徽大学校报编辑，虽说满腹才华，可惜不敌她的同学校报总编老范。一次改稿，通篇下来，老范总编竟给她修得仅剩下16个字。经济系天天要同微积分、高等数学、会计学打交道，喜欢文学的老鲁，作业本下来常常是“祖国山河一片红”，而老范同学的作业堪称全系楷模，不仅写得一手漂亮潇洒的钢笔字，高等数学也极精通。于是乎，一心想做文学家的老鲁对经济学学霸的老范同学崇拜之至，有一天，毅然决然地将比其小三岁又家贫如洗的穷小子带回了家，不顾整个鲁氏家族的反对，一心一意要嫁给这个穷小子！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经济学人才匮乏，老鲁义无返顾的放弃北上京城的机会，而追随老范留在小城安庆，做了她一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会计，且一做就是四十多年，并持有全国专业会计证书。她时常自嘲自己虽然没有嫁错郎，却入错了行。平生最慕冰心，可惜无缘文学；平生想舞文弄墨，却抱着算盘度过一生。好在她心态好，即便是随打成右派的父亲下放到诗人海子的故乡高河查湾（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海子），这位以前没做过家务的大小姐，也把无亲友无保姆相助的孩子带得极好。说老鲁一点消极情绪都没有，那是假的，可她能自排自解，自己宽慰自己。记得我小时候，在查湾的农村茅屋里，一到晚上，昏暗的油灯下便挤满了很多来听她讲故事的老乡。我对《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文学名著的懵懂理解，便始于她当年的口述。

老鲁真的很聪颖，读书时一本中学化学书能倒背如流，老年时因白内障青光眼所困，看不见书报，但中学英语竟然不需看书就能诵读，成为我从初中到高中的绝好英语“家教”。可惜的是，一位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知识分子，多年身居陋室，做梦都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可以坐下来认真读书写字。直到某一天我们家真的有了一间宽敞漂亮的书房时，她却双眼失明，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满满一架的书，流下心酸的泪水。母亲的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因为手指短小而被老师判为天生不能弹钢琴；二是有了书房眼睛却看不见了。

老鲁天生就生有一副菩萨心肠，心地极其善良。文革期间下放枞阳做“五七干部”，四处奔走，帮助许多知青成就了“大学梦”。枞阳长河乡当年因许多家庭近亲结婚，下一代中半语极多，她常常一次就带一二十人到市里去安庆军分区诊所扎针治疗。每次上街怕人多走失，就用绳子拴住每个人的手腕相携而行，其画面成了当时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为了保证一二十人的吃喝拉撒，父亲老范自然成了老鲁坚强的后盾和勤劳的后勤。在那个年代，老鲁每月工资51.5元，应该属于高薪行列，然而，她却是不折不扣的月光族。她不是为学生慷慨解囊，就是贴补穷困的老乡，再多的钱，又怎么够花呢？

这就是我的母亲老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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