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汤铭先生 钱叶全

正月得知你走了的消息，惊讶，继而平静。江河都要走的呀，何况血肉之躯？一位老兄说起你临走前的一件事，却让我耿耿于怀——你想把骨灰撒向江河，最终被家属留在了故乡——浮山。那年浮山中学八十校庆，你和几位校友给母校赠送了一座铜鼎，你给母校题写了四个字“母校母亲”，我当时很不解，后来请教你才得知，你家是浮山人，你母亲一直在浮山中学厨房里做工，你以“鼎”纪之，把对母校和母亲的双重之爱以铜器的方式留在你深爱的土地上。

这座鼎被浮中的一棵苍天大树荫护在怀抱里，今天的雨水漫洇在铜鼎的铭文上，你有泪，我亦有泪。多么倔强的一个人，竟然实现不了自己的遗愿——走向江河。人生有许多悖论，无情不好，深情也不好。深情也是疼痛的起源，你想走向江河，而却不能。但我相信长江能够读懂你的情怀，而且回归故乡，也没有什么不好，浮山的每一寸土地都干净，你放心长眠。

从正月到现在，我不敢为你落下半个字，因为得知你“走向江河”的遗愿，所以不敢写关于你的片言只语，还因为你生前对我的严厉。文字的东西比雪花还晶莹，又比江河还咆哮，你懂的。

我以秘书的身份跟随你三年，而你调离枞阳后，我以朋友的身份交往你二十余年，有一次去你家，我看到你贴在墙上的几个常用电话。有我的名字。想当年，你知道我书面表达比口头表达要好些，尽管我讷于言，话语不多，但你还时常坐在我对面，抽着一根烟，耐心聆听。

聆听，是一种慈悲。多年以后我才领悟这句话的深意。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聆听多么艰难。有一次，你笑着对我说，跟你在一个办公室，你把一个县长都带得偶尔的口吃了。把一个口若悬河的县长带成了口吃，我罪莫大焉。在枞阳，你的口才无人不晓。有一年发大水，涉及横埠河南岸分洪问题，在省政府会议室，面对着一张大大的防洪地图，你像一位将军，穿着一件墨绿色军装，拿着一根指挥棒，指点防洪图，从枞阳地域承受外来四千多平方公里的来水面讲到枞阳人民为全局作出的牺牲，从横埠河南岸20万老百姓的安危讲到省政府确定的分洪标准，纵横捭阖，有理有据，你代表九十万枞阳人民发声，枞阳的分洪要求掷地有声，有力推动了省政府省防指的正确决策，维护了枞阳人民的利益。

和你打交道的枞阳干部都知道，身材不高的汤铭有一个装满韬略的心胸，有一个前庭饱满的大脑袋，开朗而严厉，洒脱而精明，有热肠有义胆，知晓乡村民情，熟知农村基层工作，明了最低层老百姓的疾苦。

你拖板车出身，一步步走上领导工作岗位。当领导后，还怜悯拖板车上坡的农民，遇上这种情况你都要上前用力助推一把。你说，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多盼望别人搭一把力气。你给我的总体感觉是严厉于期望，慈悲于失望，认为我社交不可造化，酒不可造化，官场不可造化。你调离枞阳前，在官桥逼我喝下三杯烈酒，那是对我的一种壮烈的期许。三杯酒我是喝了，可到了县政府门口，一下中巴车，便一头栽地，你笑笑，知我是“难以造化”了。

你对我的文字有些怜惜，要我多看多写，写大材料要掌握政策，吃透上情、通晓下情，消化吸收，吃草挤奶，要我常跟你深入农村一线，接触最生动的基层实践，不要在办公室“抠板油”。你说写文章就是串珍珠链，观念是一根主线，把一个个精彩的素材串联起来，就成了一根珍珠链，像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你深知读书与文采关系极大，要求我多读点文史书，增加文史修养。我有时读了点名人的书，就容易崇拜书中的文化名人，和你交流时，你又说，一座森林是由许多巨木大柯组成的，一个文化成就再大的人都只是一棵树而已，点化我做学问不要轻易迷信，要有自己的思考，要有更广阔的空间。

你有自己的忧患，有个阶段，你在一个县任县委书记，有一次回来跟我说，基层党建薄弱是山区贫困的根源，有一个村十七年不发展一个党员，好不容易发展一个，还是这个村书记的儿子。

你与朋友相处时喜欢喝一点酒。酒的语言我不懂，辜负了你。有一次我一杯白酒喝不掉，你要我倒给你，我真的倒了，我真不通晓人情。你一直认为生活是火热的，包括热酒中的笑脸，接近大地的风雨，平常百姓的人情。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懂酒，但我想象有一种酒，是江河雄浑而苍凉的底色，埋在一个人的心里，辽阔而悲伤。

在家赋闲时，你喜欢一杯茶。这也是我喜欢的状态。每年春节，我去看望你，你用玻璃杯给我泡杯绿茶，老朋友似地聊上一段家常，我有时急着要走，你让我把茶喝清。你还像多年前一样的看着我，可能还在想，一个不会酒的人，如何写出自己的文字。你看我喝茶，把茶喝清，慈悲已多于关怀。

晚年你看清了我。我喜欢文字中的浓烈，喜欢一个人的雨声，喜欢一杯茶的清淡，喜欢老家的村庄。最近几年，看你渐少，发现你脸上的斑点越来越多，但精神一直还朗健。突然间，那么一个强壮的拖板车的人被病魔摧残得形容枯槁，我还是感到分外吃惊的。病重期间，你吩咐家人不准朋友去看望，后来听说，谁去看你都发脾气。那副倔强的面容可想而知是怎样迎接生命风暴最终的到来。你想到了江河。

江河忘却于江河，一杯酒祭入长江。

谷雨前后，新茶又上市了。下雨天，用玻璃杯泡一杯碧绿的茶，你坐在对面，还在聆听，谈一杯茶，或谈谈钱叶全的姓名拆字也不错。我知道，那场合，少不了浓烈的乡情和你温暖的微笑。转眼，你从一杯酒变成了月光。月光是审美的，月光并不燃烧。

千峰路转，才知喝茶是一个凛冽审美的过程。雨水还在，浮山中学的铜鼎还在，那杯绿茶的热气还在。茶喝清，杯底，郁郁葱葱。而你，却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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